0999 不失盟义

  返回建康城后,陈霸先第一时间便召见了徐陵一行,仔细询问此行收获与见闻。

  此番陈霸先遣使通魏,虽然主要的意图是希望能够联合抗齐,但同时也兼有想要看一看西魏权力更迭之后的现状以及李泰所作出的改变。

  毕竟他们二者都是取代原本的霸府权臣而从方镇入主中枢,虽然彼此的发展路径与上位方式不同,但所采取的操作也是有着不小的借鉴价值。

  尤其陈霸先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里对于李泰这个年龄远小于他、但势力和成就却超过他甚多的西魏权臣颇有几分羡慕,尤其是在将李泰的崛起历程审视一番之后,更有一种类乎仰慕的情感。

  因为李泰的崛起历程实在是太过梦幻了,那种对于机会的洞察和把握,以及各种未雨绸缪的准备与操作,越是身在这个时局中浸淫极深、同样又有类似壮志之人,越是会对其惊为天人。

  如果能够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谈,陈霸先甚至都想向李泰请教一番,在面对他如今这样一个处境的情况下,究竟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徐陵此番前往长安虽然也停留了一段时间,但也不足以深刻了解如今西魏国内的秩序现状,只能将自己的见闻与同他人的交流向陈霸先讲述一番。

  当听到李泰从河洛前线退回关中后那一系列镇压骚乱、重建秩序的操作后,陈霸先也不由得感叹不已,心情也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佩服。

  而当听到他侄子陈顼因为想要返回江东而自作主张、从而触怒李泰时,陈霸先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并没有及时发声表态,而是听徐陵将此事前情全都讲述一番。

  “能为伟事者,其无前迹乎?李伯山用令之严明、处事之干练、待人之宽宏,确是令人叹服啊!”

  听完徐陵的讲述后,陈霸先感触最深便是李泰对于下属那种绝对权威的控制。

  最能体现上位者权威的,便是刑罚,生杀予夺,无所不能!而为了确保刑令能够贯彻下去,不引起下属的抵触与反抗,就需要佐以各种的统治手段。

  统治的本质就是剥夺,剥夺被统治者的时间、体力、财富、自由乃至性命!好的统治能够让被统治者心悦诚服的接受,甚至于主动的去奉献。而坏的统治就会让民怨沸腾、叛乱四起。

  陈霸先在听完这件事情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的事情也值得严惩自己的下属?并不是他的道德感不高,而是巧取豪夺、欺男霸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真要去立法追究,那基本上别的事情不用做了,单单这一项就能耗尽一个政权所有的行政力量!

  李伯山居然就此严惩自己的心腹下属,这所反映出来的律令严明甚至都超出了陈霸先能够理解的范畴。统治虽然是一种剥夺,但想要发展为稳定的统治,那就必须要进化成为交换,用你所需要的来换取我所需要的。

  陈霸先同样也非常强调军纪,当年大军平定侯景叛乱时,众多的军伍都在城中抢劫掳掠,唯独陈霸先约束部伍、没有参与这样的暴行,之后他能比较顺利的掌控建康局面,也和这一点比较有关系。

  但就算是陈霸先,也并不觉得军纪需要严明到这种程度,或者说没有这样的能力维持到这一步。因为军队是其权力来源,而将士们之所以听命,除了对于荣誉和前程的追求之外,也是需要满足他们当下的各种生理需求。故而一定程度的放纵,既能保持军队的活力,也能降低养军的成本。

  从这样一件事情当中,陈霸先感受到的是李伯山对其内部的绝对控制、以及在军队建设上所投入的巨大成本,同时也能感受到李伯山的勃勃野心。

  因为自古以来,道德就是比暴力更高一等的统战工具,同时也需要使用者有更强的力量与更高的技巧。如果罔顾现实而陷入对道德盲目虚无的追求,对个人而言会摧毁他基本的价值观,对一个政权而言则就是自取灭亡。

  李伯山显然不是一个盲目追求道德快感的愚人,而其宁愿花费最高的成本来维持一个更加严明的军纪,不只体现出更加深厚的底蕴,也意味着需要获得更高的回报。

  再联想建康保卫战以来他明明在大胜形势之下却感觉处处受制于人,陈霸先的心情便不免更加的低落,虽然自觉有些不乐观,但还是忍不住询问道:“徐尚书此番接洽长安侨人,不知有多少希望重返乡土?”

  江陵之战给南朝带来的另一大伤害就是大量时流被掳走,以至于江东才士乏乏,甚至连一个基本的朝廷文武班底都凑不齐。

  因此这一次与西魏通使,陈霸先也是希望能够借助徐陵的影响力,看一看能否从长安再召回一部分原江陵朝士,起码把人事框架给搭建起来。

  但在听到徐陵对关中人事的描述之后,他心内也不免变得有些信心不足。他本就不是江陵潜邸旧人,与那些江陵时流乏甚交集和号召力,而西魏的政令又如此严明有序,并没有对南人群体性的压迫与制裁,只凭着乡土感情的感召,怕是没有多少人肯放弃刚刚有所稳定的生活。

  果然徐陵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便不免面露尴尬之色,沉吟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下官此番前往并未久居,所接触侨士亦不为多。彼类多有初抵长安、惊魂未定者,思乡之情尚未大热,况又忧于江表战乱。但今丞相痛击贼齐、扬我国威,必也能使群情振奋,若再前往走访,群情想必能有不同!”

  “希望如此罢!”

  徐陵说的已经算是比较委婉,陈霸先若再追问详情的话,反倒显得有些自取其辱了,故而便也不再就此话题深问下去,又拉着徐陵询问一下行途所见风物诸类,然后才安排亲兵将徐陵礼送归府。

  随着建康的危局解除,陈霸先原本留在吴中的妻女家眷们便也被送回建康。

  而在见到陈霸先之后,其妻章氏便不无忧怅的开口说道:“主上此番大破敌军,使我国势大壮,主上也威名传扬,能不能挟此胜势着魏人送还我儿?”

  陈霸先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也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沉声说道:“此番能够破敌,魏人也助我不浅。之前遣使已经有言将两儿作质魏国,今方破敌便欲催讨质子,实在不是为盟之态。”

  讲到这里,陈霸先也是颇有无奈。他门下诸息皆不免早夭,唯陈昌一子长大成人,如果有可能的话当然是希望能够儿子尽快返回身边,对其加以看顾与教导。

  但是首先他这个大破齐军的威名在魏人眼中究竟有多重还不好说,其次双方的盟约讲定除了共同抗击北齐之外,还有开放姑孰作为互市贸易的地点。

  如今盟约的前半部分西魏已经完成了,后半部分的互市协定都还没有进行。他想在此刻便要求西魏将儿子送回,无疑是不可能的,而且还会令本就比较脆弱的同盟更加动摇。而眼下双方的形势来看,如若西魏将谋略的重点放在江东的话,那能够造成的威胁和压力可就要比此前的北齐大得多!

  章氏听到这话后,眼圈便是一红,垂泪轻弃道:“可怜我昌儿,自别父母,无所依仰,有家难归,更不知还要漂泊几时?”

  陈霸先闻言后便又温声向章氏讲了讲之前徐陵所奏西魏对陈昌的各种关照,告诉她这儿子在西魏不只衣食无忧,而且还能进国学读书、接受教育。

  章氏听到这里后,心情才略有好转,但转眸便又沉吟道:“昌儿今年已有十九,早已经到了婚配之年。主上嗣息不旺,是妾之大罪,无为此情再遗孩儿。今他虽然漂泊在外,但父母也可为选江东名家女子送往魏国作配啊!”

  陈霸先闻言后也是心意大动,子息不旺对他而言也是一桩心病,如今更关乎功业的传承问题,尤需严肃对待。而自家夫人所提出的这一建议,也的确值得考虑。

  章氏见丈夫也露意动之色,便又自己盘算道:“妾居乡里时,吴中诸家如沈氏之类亦多走访,门下多好儿女,皆可访聘配我孩儿……”

  陈霸先对此却有自己的见解,在沉吟一番后便摇头说道:“吾儿远别已领父母牵挂,思之难归,更何忍将此离苦加于旁人。李伯山系我孩儿于其都下,亦应关照周全,方能不失盟义。我家虽是素门,于时亦可称雄,他若肯与亲近,亦无患乏于礼币聘与结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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