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陵山地处邺城的南面,旧年神武帝高欢曾经在此地大败尔朱氏联军二十万,由此奠定高氏霸业。
如今的韩陵山自然没有了金戈铁马的壮阔,取而代之是坡岗下方连绵的农田,同时也有许多邺都人家在这里整治园业。当厌倦了都畿之内的人事纷扰时,来到乡间幽居一段时日也颇有宁神散心之效。
位于韩陵山坡北的一处园业中,今日车马往来、络绎不绝,使得这座不大的庄园很是热闹。
庄园中,王松年坐在了主人邻席的宾客席位中,儿子王劭则侍立席旁,望着庭院中围坐的一众亲友宾客们,手持酒杯一脸感慨道:“旧日受难,虽然辛苦,但想到众位亲友奔走营救,勉励不弃,我也深盼能够相见有期。只是同日赴难诸人已经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使人思之流涕……”
在座众人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不免唏嘘有声,尤其还有与遇害几人有着血脉亲情和深厚感情之人,更是忍不住的掩面流涕。
不过在目睹王松年等几人被冠以谤史之名所遭受的严酷惩罚之后,众人也都不敢再就这一话题进行直接挑衅和质疑,只能讲论着其他的事情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但也有人仍是心存不忿,而且还有胆量继续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
席中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当年众人都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愁闷模样,便忍不住冷声道:“人所治史,岂为一世之声?今世不言,亦有后世讥之!王公等前之所为,在史则直,在情则孝,此行竟然不容于世,此世又究竟是何世?”
“释奴醉了,不得浪言!”
这座庄园的主人,前秦宰相王猛的后人、北海王曦听到这年轻人忿气满满的话后,便抬手指着他皱眉说道。
年轻人名为卢思道,小字释奴,出身范阳卢氏,而且还是河北大才、河间邢子才的弟子,这样的出身背景再加上自身也聪敏好学,当然是有一些恃才傲物。
当听到主人王曦的斥责声后,卢思道先向其人作揖致歉,然后又忍不住沉声说道:“口出祸言,滋扰主人,确是小子失礼无状。然则魏收之所见用,岂因史才之壮无人能及?概因巧媚柔曲得宠而已,上可从容驭之,是故用以着史。然则天日不可恒凌于上,今日诸位以命相争而不可易之句读,一旦天眷有转,来日魏收必将亲为削改……”
这话更是将在场众人吓了一大跳,之前抨击整个北齐世道已经让人倍感刺激了,而现在更加言涉天意云云,就算这小子敢说,众人也不敢再继续听下去了。
幸在今日聚集在这庄园的多是对魏收等一众着史文人和当下政治局面都心存不满之人,而且彼此间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属于一人倒霉,其他人也都难免要遭受连累的那种。所以尽管这年轻人卢思道言辞很是放肆,乃至于有些大逆不道,众人也只是斥责他不准再浪言惹祸。
卢思道虽然有些狂傲,但也并不愚蠢,听到众人的斥责声后,便闷坐席中,不再继续大放厥词。
正在这时候,门仆来告有一位李姓书商在庄园外投帖求见,听到这话后,王松年便开口表示这书商是他邀请而来,并着令儿子王劭与此间王氏仆人前去将李礼成引入庄园中来。
“这李某自云旧是洛下人士,后随家人流落于沔北。恰逢西朝李伯山入治沔北,奖励工商,便以此为业。江陵告破之后,多有文籍流出于市井,他便也趁机搜罗许多珍品。因为西人不重经义学术,便冒险携书北进,来到了邺都……”
王松年既然要将李礼成引见给诸家亲友,自然也要对其出身来历仔细打听一番,虽然这也都是李礼成的一面之辞,但起码在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南朝文教兴盛而西魏不重学术,就算其言有隐瞒,一个市里书商又能蓄谋什么大的阴谋?
听到王松年讲起西朝的李伯山,众人顿时又有了谈兴。对于其他人而言,李伯山及其相关故事都是遥不可及的帝王将相争霸故事,而对他们来说,这却就是亲戚家有出息的孩子在外乡打拼的事情,每一桩小细节拿出来都足以让人品评良久。
就在那书商入庄的间隙里,众人便都议论纷纷的讲起了与李伯山相关的事情,除了其人各种威风八面的事迹之外,也不免就涉及到东边受其影响的亲友人事。
“曼容兄等近日如何?松年兄去吊唁过没有?延州实在是可惜了,本身颇有才略志向,结果却天不假年……”
席中又有人向王松年发问道,王松年也都感慨万千的给以回应。
此时李礼成已经被引到了庄园内聚会的场合,不过宴会众人此刻谈兴正浓,也没有顾得上招呼他这个小书商,而他便也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众人谈论此间的人事,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们讲的什么。
之前李泰在西魏声名鹊起,并且率军袭击晋阳,在东魏国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于是其留在关东的亲属家人们便都被引至晋阳看管起来。
后来他一家人又趁乱离开晋阳、前往关中,尽管当时未暇追究,但在之后北齐朝廷便扩大了打击面,将其他的陇西李氏族人们全都免官禁锢、不准出仕,诸如之前没有跟随李裒等人一起离开的李倩之等,便全都回到邺都乡里之间居住下来。
不久之前李倩之的兄弟李札之还因病去世,给本就前途不明的一家人身上又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在场众人便不乏陇西李氏的亲戚,诸如王松年的堂姊便是李倩之的夫人,而那少年狂客卢思道还是李倩之的女婿,讲起他们一家近来所遭受的种种不幸,也都不免唏嘘不已,直叹早知如此的话,李倩之一家还不如当年跟随李裒一行直接前往关中。
如今李伯山在山南声势越发雄壮,就连他们河北群众都知关西宇文黑獭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制裁李伯山不成,反而遭其反制,并且李伯山更是一鼓作气的攻破江陵,将南梁大半人事精华都收入麾下,势力顿时便膨胀起来。
讲到这些事情,那少年卢思道又变得精神起来,忍不住敲案说道:“时流议论几家贤能,不乏推崇杨遵彦与李伯山为东西双璧!但是依我所见,杨遵彦虽然也得宠今朝,但相较李伯山却实在逊色太多!只可惜李伯山出世太晚,魏氏符命已经尽为镇兵所挟,不得已委身黑獭门下,如若当年便出,东西俱难成名!”
年轻人推崇更加有能力的同龄人而轻视老家伙们也是人之常情,相较于卢思道之前那脑袋提手里的张狂发言,这话已经算是比较低调了。而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不免各露沉吟之色。
自从六镇兵变以来,他们关东世族的处境便一直很尴尬。尔朱荣一场河阴之变直接将他们各家族人们当作猪狗一般屠戮,尽管又有李等世族代表协助孝庄帝反杀尔朱荣,但被践踏的尊严、被剥夺的势位终究是很难恢复了。
东魏北齐这方面,虽然从高欢信都建义时期开始便不乏关东世族积极响应,但是关东世族在高氏霸府当中的作用始终流于表面,很难接触到核心权位,始终被鲜卑武人们强压一头。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关东世族也在积极的尝试想要扭转这局面。比如在高澄入邺都辅政的时候,关东世族诸如博陵崔氏崔暹、崔季舒等为其鞍前马后的奔走。
尽管高澄谋身不谨而戏剧化的横死,但关东世族的投入也不谓一无所获。他们最大的优势便是人多,高澄死了、高洋又上来了,而高洋上台之后,其潜邸心腹杨等人自然就获得了重用。
齐主高洋常年征战于外,国中政务自然需要仰仗自己的心腹。随着高隆之等老臣陆续去世或是伏诛,杨在朝堂中也渐渐显露出中流砥柱之势,可以说是满朝政务、一人决之。自从六镇兵变、镇人上位以来,名门掌权者无有能过于杨者。
至于崛起于西魏的李伯山,则就是另一番气象局面了。其人虽为后进晚辈,但崛起之势却是分外迅猛,奇袭晋阳、数破河阳更如石破天惊一般,尤其其人接连挫败诸多晋阳勋贵大将,更让这些关东世族们感受到一股与有荣焉的爽快和自豪感,也是他们为数不多在面对晋阳勋贵时的底气来源。
所以尽管李伯山功业皆在西魏,而西魏又远较北齐贫弱得多,但是河北众人讲论其人的时候,都不免高看一眼的将之与当朝宰执的杨并列为当世世族名门的代表人物。当然,在卢思道等一些年轻人眼中,李伯山的功业较之杨甚至还要更加胜出一筹。
李礼成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在河北的亲友时流们讲论他们对太原王的看法和评价,心中也是别有感触。
虽然说他心里明白,如今的太原王无论功业还是格局、都已经远不是这些势位之外的时流能够揆度的了,但听到这些人一知半解又态度认真的议论,也是颇觉有趣。
众人又畅谈了好一会儿,这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李礼成的身上来,当王松年起身向众人介绍的时候,李礼成也迈步走入其中,向着在场众人一一见礼。同时他心中也不免有些失望与好奇,在场时流十几人,却并没有他的兄弟。
因有王松年的引见,在场众人对李礼成倒是还比较客气,当然还是对他所能提供的书籍更感兴趣。
李礼成便也不再浪费时间攀关系,直接将他所拥有的书单以及今日携来的书籍统统摆列开来。众人一边传看着书单,一边围览着那些书籍,各自都充满了惊奇和求知欲。
东魏时期,在侯景叛乱以前,与南梁邦交还算比较和气,彼此间也不乏文化上的交流。但是双方在文化上各有偏重,也都各有不肯流传出去的经书义理。
如今李礼成带来河北的,都是在平定江陵之后,从江陵藏书当中挑选出来的有代表性的精华文卷,往往都是这些河北世族闻其名而未睹其文,没想到此时竟能从李礼成这个小小书商这里得睹全卷,心中自是惊喜不已。
在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单纯的对知识的好奇与渴望,有的人则有着更多的想法。
诸如王松年,仍然对于《魏书》述史不直而耿耿于怀,此际便想借着李礼成能够提供的史料来邀请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在《魏书》之外私修一部辨疑,以免千百年后《魏书》成为孤史,更加的辩无可辩。
这一提议自然获得了在场一些人的认同附和,虽然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们已经难以再通过正常渠道表达对《魏书》的质疑和否定,但也不甘心就此承认魏收所撰写的史书就是事实和真理,起码也要留下一些纸面上的证据以供后来人引据翻案。
李礼成听着这几人的议论,心中对于北齐这方面的人事认识也在加深。起码在文史方面,如今的北齐也是人心不齐,一派自然是以魏收为代表的正当势的史官一派,另一派或许也不可称为一派,主要就是王松年等谤史以及一些不甚得志的时流。
如果说王松年等人意图还算比较纯粹的话,那还有人的意图要更加的复杂。
像是此间园业的主人王曦,他就将李礼成唤之席前来笑语说道:“李君不远千里、冒着风险将众多经史典籍输入我国,无论本意是何,这一份情操都着实可贵。这些典籍俱是前贤哲言,当市典卖以沽钱帛不免有辱斯文,若能流播于世、教化万众,所功也绝非钱帛俗物能够衡量。我今供事常山王府,大王雅重学术且对李君这等情操高雅之士多有垂青,未知李君是否愿意入府为大王效力?”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自是一愣,旋即脑海中思绪便快速流转起来。
北齐常山王高演,便是齐主高洋的嫡亲兄弟,如今在北齐朝廷之中担任尚书令。而眼前这个王曦,李礼成之前听这些人议论已知其人正担任常山王友,也是常山王高演的心腹幕僚,大概就类同于之前的齐主高洋与其心腹杨这样的关系。
李礼成当然也是希望向北齐的上层人事进行渗透,但却没想到王曦这个常山王心腹直接向自己发出招揽,要将他引入常山王府任职。
他虽然也自觉得自己风度翩翩、仪态不俗,但是较之太原王那种令人一见惊艳的风采还是有一点距离的。这王曦初见第一面便要招揽他,估计应该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除此之外,他最有价值的便是能够提供这些书了。
脑海中思忖一番之后,他便连忙做出手足无措的惊喜之色,搓着手垂首说道:“小民、小民不过一些卑贱商贾,何幸之有,竟、竟得君侯如此雅重,竟能得侍名王?”
王曦见他如此激动,便又笑语说道:“但有才具可用,大王又何吝一职?山南李王克定江陵未久,纵然江陵经籍有所流出,必然也不会泛滥于世。李君竟然能够搜聚这么多经籍输送北上,想必在山南也是颇有人脉。无论你在外是何品色,入我国中有何图谋,只要能继续将江陵典籍输入进来,我自在大王面前为你请职。”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了起来,只是没有了之前那种稍显做作的激动之态,多了几分会心和从容。
他指着一旁仍在被众人传阅的书卷,对王曦笑语道:“此诸经卷,识者知其至宝,不识者目之废纸而已。我不忍经书蒙尘于关西,所以负笈北上,投于识者。只是不知在君侯眼中,这些经籍又价值几许?”
王曦瞧着李礼成的神态和气质都发生了一些变化,眸中也是闪过一丝异色,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李君自度你之一身能当几分富贵?”
两人之间这略含机锋的对话,很快也引起了在席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将视线转望过来。
引荐李礼成入此的王松年也正饶有兴致的望着李礼成如何应对王曦的审视,时下能够运输这么多书籍长途奔波的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尤其是他们这些家有学术、深知这些书籍价值之人,更加能够意识到李礼成的不简单。
时下三国鼎立,诸国之间人员的流动也算是寻常。他们这些人又不涉什么朝情机要,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交往倒也不必警惕心重的抵触与一切陌生人事产生交集。
这李礼成掌握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交往一番自然是没有什么,如若对方真的暴露出什么不轨的意图和危险的气息,再作处置也未迟。
王松年将李礼成引见给这些亲友,除了分享知识之外,也是希望众眼审视一下这个人有什么不妥,该不该继续交往下去。
但他却不知道,李礼成无论身份来历还是目的都超出了他的想象,沾上了可就不是能够轻易甩脱的,也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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