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关中,无论是人还是事情,都流露出一股比较焦灼的氛围。时流中人自然都知道原因何在,但是敢于宣之于口的却是寥寥无几。
今日的中外府中,正在举行着一场宴会,是为即将出任陇右行台的宇文泰长子、宁都公宇文毓送行。
虽然宇文毓的任命早在月前便已经下达,但是由于柔然衰亡之后,仍有众多残余势力分布流窜于漠南地区,也对西魏北疆频频寇扰。宇文毓之前担任州刺史,需要为北境诸州人马负责后勤事宜,便没有急于离任。
直到大将军杨忠自江汉返回,担任朔州刺史北上主要负责针对柔然残余势力的防备驱逐,宇文毓才得以归府接受这一授命,准备奔赴陇右。
倒也不是因为如今中外府的才力任用已经到了如此窘迫的情况,只不过在如今比较微妙的情况之下,许多人事任命都需要有比较深远的考量,选择性难免就会小上许多。
年前章武公宇文导的意外病故,无论对宇文氏家族还是对西魏朝廷而言,都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宇文导之前接替大司马独孤信出镇陇右,虽然不谓做得比独孤信更出色,但也起码守住了陇右已有的局面,更与如今专制东南一方的太原王李伯山号为国之双璧。
随着宇文导的离世,国中一时间都找不到恰好能够接替其人的人选,包括大将军豆卢宁在内,群众也都知道不过是一时权益之选罢了。
因为达到了这样一个级别的封疆大吏,除了本身的才力资望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因素也都同样重要,尤其……
宁都公宇文毓乃是宇文泰的长子,至今已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待人接物全都彬彬有礼、气度不俗,深得亲长的喜爱与群众推崇。而为了表示对这名长子的重视,宇文泰也亲置宴席,召集群众为儿子送行。
前段时间国中氛围比较紧张,尽管眼下已经有所缓和,但一些已经确实存在的裂痕也仍未完全修复如初。因此哪怕是宇文泰设宴,可是因为这宴会的私人性质比较重,也并非所有朝士府员全都列席。
虽然参宴人员不算太多,但是气氛还算热闹,当宇文毓落落大方的回应在席宾客的祝酒时,也受到了宾客们的夸赞与祝福。
不过随着大司马独孤信的到来,宴会的气氛不免为之一转。在场群众无论是哪一边的,对于国内情势的变化自然是心知肚明。
自从去年直到如今,独孤信和宇文泰除了无从避免的朝会和重要典礼,基本上便很少同框出现,如今再因宇文毓而出现在同一场合,群众心中也都不免好奇两人该会如何相处。
宇文泰脸上自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和颜悦色的指着宇文毓笑语道:“还不快速速出迎你的丈人!”
很快独孤信便在宇文毓的引领下登堂而入,先向坐在上方的宇文泰抱拳见礼,然后又环视在场起身作揖的群众一眼,转而笑语说道:“我来迟了,请诸位见谅。但今日来迟,却不是矜持作态,而是真的有事耽搁。”
说话间,他便向堂外一招手,自有几名仆从抬着两个装饰精美的箱笼行入。独孤信亲自上前打开箱笼,里面摆放着鞍辔骑具与一套甲刀戎装。
“岁龄渐长,愈爱少壮。凡所耳闻目睹,皆欲招至门中。幸在太师太爱,肯以长息结缘。我素知太师家教庄谨,所教儿郎自非庸才。几番举贤不必,告儿郎已壮,大可放心任用。纵然在事偶有不及,亦有老物可为补救。今日儿郎终于得用,我亦心怀甚慰,特配戎器赐之,盼能威壮行程!”
独孤信先是指着那箱笼里的器物介绍一番,然后又不无欣慰和鼓励的望着宇文毓笑语道:“此去陇右,有没有信心处事周全、弘治扬威?”
宇文毓性情谦冲平和,并不怎么张扬外露,但此刻当着父亲也众宾客们的面被丈人如此询问,那也只能连忙正色说道:“得众亲长宾朋寄望厚重,安敢言怯!唯尽心竭力,报效家国,披肝沥胆,九死未悔!”
宇文泰这段时间本就比较讳言生死,闻言后当即便皱起了眉头轻斥道:“陇右又非化外蛮荒,几经名臣镇守播治,但能守序亲治,前事不废,即可得矣,无复更言其他!”
宇文毓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旋即又向丈人这番贴心的赠送表示了感谢。
独孤信瞧着宇文泰对儿子的态度微微皱眉,略作沉吟后便又从箱笼中抓起一柄佩刀递在了宇文毓的手中,口中则笑语道:“当年亦有先行者入事之初,我曾执刀赠之。其后功名虽然非此一刀所致,但也以此故事激励儿郎,但勤于事,前程可期!”
他这番话或许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指向和蕴意,但却让闻者有些不能淡定。
宇文泰先是眉头一皱旋即便立刻舒展开,抓起案上酒杯递到了自己的嘴边,略一啜吸才发现酒杯已空,横眉怒视一眼席旁侍酒的奴仆,口中冷哼道:“还不速为大司马侍酒布菜!”
人有的时候往往越是急于掩饰什么,反而会暴露出越多的痕迹,接下来宇文泰整个人都有些不在状态,比较明显就是说话的声音语调较之刚才高了几分、也急促一些。
在场众人有的察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有的则没有,但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敢流露出现,不免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反观独孤信,倒是比较从容随意,无论何人递来的话语都能得体应对,更是对着即将前往陇右的宇文毓一番教导提点,将他旧年镇守陇右的一些经验毫无保留的传授给这个女婿。
众人看到这一幕翁婿和睦的画面,也都笑语凑趣起来,但却有一人好死不死的咧嘴笑道:“大司马对宁都公的关怀,当真让人感动。想必当年太原王也曾一定受此悉心教导,才有今时的功勋威名!”
这话前半段还稍微受到一些欢声笑语的埋没,但是到了后半段整个殿堂中已经是鸦雀无声,将之衬托的刺耳且突兀。而那人在说完这话后,旋即便也直接僵在了当场,只是脸上的笑容因为皮肤下肌肉的弹跳颤栗而显得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独孤信坐在宇文泰的隔席,已经能够听到宇文泰的喘息声隐隐变得短促沉浊起来,于是便又摆手笑语道:“我不过庸人俗计,岂当卖弄?太师雄计伟略以安家国,少辈们能够受其教诲才是真正的荣幸。”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忙不迭打个哈哈,将场面给圆了回来,只是被破坏掉的气氛已经再也挽回不了,每个人都变得如坐针毡、只觉得多捱一刻都是折磨,但又觉得提前告退离席更显尴尬。于是一番宾主互相折磨之下,这宴会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在独孤信起身告辞下顺势宣告结束。
一场宴会的尴尬场面不过是日常一个小插曲,自然不足引起什么大的情势变化,其他的事情则仍照常的进行和发生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宇文泰将二子分任陇右和关东担任行台是在更进一步的的布局。老实说在霸府威望受损的情况下进行这样的尝试还是有些冒险的,但是如今除了中外府之外,说话最有分量的山南道大行台对此都无所表态,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因有丈人独孤信的支持和指点,再加上堂兄宇文导所留下的人事基础,宇文毓在抵达陇右之后,很快便承担起行台的职责,将陇右人事管理起来。当然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将陇右的人员物资向关中进行输送,毕竟眼下可是处于攻伐北齐的战争时期。
但是另一个关东道行台宇文觉相对而言就乏善可陈了,宇文觉虽然出任行台,但却并没有实际到任,仅仅是以长史兼任小冢宰的大将军李远再赴弘农,进行一系列的征讨人事准备。
当听到府中不乏群众夸奖兄长在陇右的表现时,宇文觉自是忿忿不已,忍不住便与来往比较密切的中外府司录李植吐槽道:“这些庸夫下奴,多是阿谀之徒。我今未出罢了,若我出事就府,安知嫡不胜庶?如今全无优劣的比较,这些佞人又何必急于卖弄唇舌!大司马枉为长者,急为铺张造势,同样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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