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军府直堂外,一名戎装将领深拜于地,叩首乞求道:“恳请司徒允某归乡以战齐军,某不需强兵,但得千卒足矣!秦郡乡里所在,离乡当日父老揽辔相送,今虽功业未就,岂忍坐视乡里生灵涂炭啊!”
直堂中,陈霸先听着堂外吴明彻的请战声,脸上也是颇有难色,然而旁边侯安都却正色说道:“方今身当国难、迎战强敌,岂是乡里游戏?吴明彻既归帐内,自当思我主公用计,当下广陵城亦遭久困,我军本有师老力疲之短。
秦州本为王太尉守区,建康士马精壮,若得守则不需别处转援,若不得守,岂吴明彻一人能为翻转?此徒以其乡情私欲,乱我大军法度,当真该罚!”
“侯郎言之过甚了,人恋故乡,鸟恋故巢,本来就是时物常情。计略不能覆及秦州,是我计短,明彻何罪之有?”
陈霸先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无奈之色更深:“方今同志兴亡,本来不该有什么门户之见,无论各自守任何方,凡我梁土遭劫,自应群起救援。但今广陵久战,士力疲敝,唯固结旧阵才有望守成。
秦州裴、徐亦皆当时悍勇名将,齐军远来、骄师轻挑,因城为阵,据守不难。待其攻坚不克,士气萎堕,再作反击或可得望奇功。”
陈霸先倒也不是不愿意去救援秦州,只不过觉得眼下并不算是最好的时机。须知他单凭本部人马力量,便已经在广陵抗住了北齐数月的攻势。
而秦郡因其地理位置所在太接近建康,也一直都掌握在南梁手中并未失守,有比较完整的城防基础。再加上裴之横和徐嗣徽也都是参与平定侯景之乱的功臣宿将,以及王僧辩能够调度的人马力量又比陈霸先可观的多,抗住敌人第一波攻势的可能很大。
正如侯安都所言,如果秦郡不守,那必然是守军出现了非常致命的错误,无论陈霸先派不派遣援军,都不会是决定性的因素。
反之如果秦郡能够守住,等到齐军久战无果,那方方面面都会发生一些连锁反应。届时再集结精锐的力量,耐心寻觅等待敌人暴露出的漏洞,从而对敌军发起反击,才是以弱胜强的好办法。
当然抛开这些战略层面的设想,还有一个比较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国中对于陈霸先所用心经营的广陵、京口江防体系认可度不够高,一直都有要将之放弃的声音存在。而由于陈霸先的固执己见,以至于这些反对的声音都已经脱离了就事论事的范畴,转而对陈霸先进行阴谋论的人身攻击。
由于广陵得手之后不久便遭到了北齐的围攻,陈霸先一直忙于应战,也无从向群众展示广陵对于江北经营的意义之大。再加上他所控制的唯有京口、广陵这有限的区域,能够调度的人事资源也比较少,这也限制了他对江北经营的步伐和投入规模,不能将广陵的价值更有效的发挥出来。
现今国中不乏声音指责陈霸先之前与魏国李伯山的合作就是导致江陵陷落的直接原因,由于合肥被西魏所掌控,而陈霸先攻夺广陵又使得南梁丧失了与北齐议和求援的机会,使得江汉尽为西魏所夺。这一系列的骤变,陈霸先起码是要承担一部分责任的!
这对陈霸先而言,当然是非常无理和严重的指摘。而王僧辩以亲徒环置京口周边、有意无意压缩其活动范围的人事安排,也让陈霸先感觉到彼此的信任一直在处于一种消耗状态。
如今的他不只需要考虑自身的安危,也需要考虑麾下一众将士们的前程命运,不将自己轻置危险的境地中,也算是对人对己的负责。所以之前他一直在新君登基的事情上慎重发声,也是担心入朝之后会不会被顺势留在朝中。哪怕只是稍有阻滞,本就吃紧的广陵战事都有可能发生崩溃。
吴明彻关心则乱、急于请战,被陈霸先以时机尚早而未允。虽然不打算现在就干涉秦郡方面的战事,但陈霸先也在密切关注着战事的进展。
很快北齐大军便抵达了秦郡境内,并在稍作休整后立即展开了针对秦郡的攻势。裴之横与徐嗣徽倒也不负厚望,组织守城军队成功打退了几次齐军的进攻,初步抗住了齐军的压力。
原本战局或可就此转变为相持,然而裴之横或许是因为战事过于顺利而心生骄志,趁着城外疲惫休战、后撤扎营之际,趁夜率领徒众出城斫营,想要创建奇功。
开始的时候倒是比较顺利,连破敌军几处营垒,然而随着齐军反应过来,开始有效的组织反击,裴之横与其徒众顿时便压力倍增,且战且退,鏖战半夜,最终因为守城的徐嗣徽没有按照约定派兵于城门前接应,裴之横一行死战而没,被齐军围杀于秦郡城前。
裴之横的战死给守城梁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撼,接下来齐军便蚁附而上、百道攻城,一时间厮杀声响彻江面。
一直在南岸钟山密切关注战事的王僧辩在得知裴之横战死,秦郡罗城也为齐军所据后,心中也是倍感惊慌,忙不迭又调遣部将程灵洗率领舟师自张公洲速速济江增援,最终才堪堪稳定住战局,没有合城尽为齐军所夺。
但即便如此,秦郡罗城的失守也给了建康方面以巨大的震撼。实在是因为秦郡的地理位置距离建康太近,也幸在彼此间还有着一道长江的阻拦,如若不然,从秦郡杀至建康甚至不需要一天时间。
原本王僧辩还有信心将敌军阻拦在江北,可是秦郡这里交战不利而且新折一员大将,也让他身上压力陡增。抛开来势汹汹的外敌不说,诸方尤其是陈霸先方面迎战态度不够积极,也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根稻草。
前线交战不利,徐嗣徽乘舟南来请罪,但是很快便将矛头指向陈霸先:“太尉,陈霸先此徒不可轻信啊!此人本非旧从,恃其旧迹网络党羽,麾下侯安都等俱为贪功好乱之徒。
今其分据京口,所用不谓不重,但之前便犹恨职轻而贪求广陵,与贼相谋又招惹强敌,只为增壮其势。如今其国再寇,其却自重于北府而观望成败,心机之深不逊江海啊!
末将等并非不敢继续与敌死战苦斗,只是担心来日或有腹背受敌之危!如今梁业存亡,俱系太尉一身,齐人虽然骄狂,但终究不是意欲毁灭我国的元凶。与其浪使士力、争斗非人,不如招纳强援、且固根本啊!”
王僧辩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便也露出犹豫挣扎之色,的确眼下纵然秦郡这里交战不利,但舟师水军乃是北齐弱项,拦江据守仍然不失一战之力。但相对于外敌,内忧同样不可小觑。
如今的他号令诸方、协调局面已经非常的困难,如若再因与北齐交战消耗太多的人马兵力,那未来在国中的威望和震慑力只会更加微弱。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实力、等待转机算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
“但、但是,先帝横死异国,唯此嗣血付我,我若不予保全,上负君父,下负国人啊!”
虽然心中的斗志已经有所动摇,可是一想到北齐所提出来那过分的要求,王僧辩又是一脸为难的摇头叹息道。他与先帝萧绎捆绑太过密切,如若做出这种悖主行为,必将遭到举国唾弃,届时同样威望大损,不败亦败。
“贞阳侯旧年军败辱国,本就宗家之耻。今虽仰仗齐人军势回归,人又岂会重之?即便归国履极,国事仍需仰于太尉。晋安王虽是先帝血嗣,但终究年资浅薄,难能服众。不如迎贞阳侯归国虚尊于上,晋安王则备位储贰,如此既能不负先帝故恩,又能解此当下燃眉之急!”
徐嗣徽在稍作沉吟之后,便又提出这样一个变通之法。
王僧辩听完这话之后,眸光顿时也是一闪。的确无论谁人登基为帝,都不过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罢了,南梁军政大权只能掌于他王僧辩手中。为了一个傀儡虚名而拼尽自己手中的精锐力量,当然是不值得。
如今先将贞阳侯迎立为帝,满足北齐的要求,解决当下的危机,再以晋安王为太子储君,也是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来年如果中兴有望,复以晋安王为帝,同样也是他王僧辩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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