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澄净,碧空如洗,蔚蓝色的天幕上,不见一丝云雾,从问道台向下望去,万人城镇可托于掌心之上,百里山林也不过指尖短长,仰望头顶之长空,难免体会人之渺小。
道人负手立于山巅,目光飘向无垠的远方,久久不曾收回。
“弟子见过上阳子师叔。”
身后传来了年轻弟子的问候声,只听那人说道:“师父请师叔去紫霄大殿商议与峨眉派联姻一事。”
上阳子收回了目光,他转过身来看着面前这个小子,这是他掌门师兄栖云子收下的最小的一个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其名为忘尘。
跟着忘尘一起下了问道台,路上,上阳子问道:“听闻你这次下山历练,捡回来了一个少年收作了弟子?”
忘尘有些尴尬地道:“是,弟子收了一个徒弟给他起了道名叫做清平。”
上阳子轻哼一声:“自己的道行不过是勉勉强强,居然也敢学人家收徒弟。”
“师叔教训的是,”忘尘低头拜道:“弟子只是觉得与清平有缘,他的境遇与弟子当年十分相似,所以弟子才收下他,请师叔放心,弟子自己的功课绝不会落下,断不会让师父蒙羞。”
“这样就好。”
上阳子点点头,不多时,两人就到了武当的紫霄大殿,栖云子和名下其他六位弟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弟子见过上阳子师叔。”苗云咏等六位弟子一齐行礼。
上阳子点点头,随后栖云子上前来笑着道:“师弟此次闭关可谓时日长久,好在你总算没忘了云咏的大事。”
说着,他又看向那些弟子道:“都回去吧。”
“弟子告退。”七人行礼后退出了大殿。
大殿里此刻只剩下了师兄弟二人,栖云子看向上阳子道:“师弟此次闭关,可有所悟?”
上阳子缓缓摇头:“功力略有增长,但......也仅此而已。”
说话间,他也看向栖云子,一年不见,他这位掌门师兄身上的气息越发神秘莫测,他不由得叹道:“师兄当真天纵奇才,师弟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钻研数百日夜,仍是不及师兄谈笑间的感悟,道之高远,实在叫人望而生畏。”
“师弟,这可不像你啊,”栖云子笑着点了点他,说道:“可曾记得当年你还说过道在手中剑上,如今怎么却说起了丧气话。”
上阳子微微一愣,随后面上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来:“陈年旧事了,师兄怎么老是挂在嘴边,堂堂道门掌教成天拿自家师弟的糗事取乐,也不怕被那些和尚听去了说你小气。”
说罢,师兄弟俩人相视,皆是开怀而笑。
三十年沧海桑田,昔日策马江湖的少年剑客,如今也成了年近半百的道门支柱,可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闭上眼仿佛就像发生在昨日一样。
三十年前上阳子与栖云子下山历练,遇见了苗疆圣女沧月和逍遥派北冥子,四人短暂的旅途在华山一场乱战之后匆匆而止,为了避免被朝廷找后账,栖云子提前布局带着上阳子去了北地。
而北冥子则是在那一战后消失无踪,沧月则一个人继续在江湖上游历,数年之后,她这位出人意料的苗疆高手也在江湖声名鹊起。
说来四人也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本没有多少深厚的情谊,可不知为何,上阳子总是会回忆起那段往事,也总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灵动特别的姑娘。
他或许是动了凡心,只可惜这份心意没能够在正确时间说出口,留在心中多年也只能够成了遗憾。
上阳子忽然叹了口气,栖云子看着他,仿佛是能够猜到对方所想,他说道:“此次去峨眉接亲,我想请师弟出面,但不必亲赴峨眉派,苏掌门虽是一派之主,但论辈分是你我晚辈,你亲自上门或有以势压人之嫌,所以只需送到半道即可,走官道的话,你到时正好也可去碧水城看看。”
碧水城,那是苗疆的门户。
上阳子看了栖云子一眼,无奈地道:“师兄,你也不看看我今年多少岁了,当年之事我早已经放下了。”
栖云子却是道:“师弟未曾婚娶,圣女阁下也是孑然一身,这有什么不妥,即便不谈此事,此次你去苗地就当见见故人也好,我的道在天在地,天下哪里都可以修,可师弟你的道终究还是在人世间。”
上阳子有些犹豫,栖云子又道:“你若是介意北冥子道友,那大可不必,数月前我已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如今得了新帝的信重,正是从龙腾飞之时,应是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儿女情长。”
栖云子再三劝说,上阳子这才松了口:“也好,我与圣女阁下也是多年不见了,不知她如今的武功到了何种地步。”
看着口是心非的师弟,栖云子只是笑了笑,他又说道:“等到云咏和苏掌门成婚后,我就打算隐退了,武当掌门和这道门掌教之位都留给他们年轻人去。”
上阳子有些惊讶道:“师兄为何这样着急?”
栖云子拿出了怀中的书信交给上阳子,那是北冥子写给他的,他说道:“师弟可还记得当年北冥子所说的‘预言’一事,北冥子道友在信中又提到了这些。”
上阳子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他十分不喜欢预言这两个字,这对于他而言是已经快要成为心魔一样的东西,若非为了这两个字,他当年不会出手毁了那块石头,从而匆匆结束了华山之行。
可是他已经知道,当年他那一剑非但没有毁了这天外之物,反倒是让它真正出世了,当年北冥子在废墟之中盗走了这块藏在大石中心的天外之玉,如今就是靠着这样东西在朝廷得到了那些他所想要的地位。
一切都和沧月看到的预言一模一样,上阳子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无用功,不论他们怎么挣扎,终于还是在命运的操纵上回到了既定的路线上。
“北冥子是想请师兄进京?”上阳子皱眉道。
“不是进京,是去逍遥派做客,”栖云子说道:“北冥子道友的师门前辈太玄太微两位道人请我去论道。”
“太玄,太微......”
这两个名字在江湖上虽然极少有人知道,但在道门之中却是如雷贯耳,这两位甚至还是上阳子他们的长辈,不过逍遥派向来独来独往,极少与道门同道来往,更别说论道了。
“他们要论什么?”上阳子问道。
栖云子停顿了片刻,扬起头来悠悠地道:“长生之道。”
“......什么?”上阳子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两个老家伙莫不是失心疯了?不对,他们疯了就罢了,怎么师兄你也跟着他们一起发疯?”
“呵呵,师弟莫急,”栖云子说道:“长生的确是虚无缥缈之事,但长生之道并非如此,世人为何要求长生,并非人生寿数短暂,而是无可奈何之举。”
“师兄何意?”上阳子不解地道。
栖云子说道:“从旁的角度来说,恐怕师弟未必有实感,那就从武功上说吧,师弟想必也有觉察了吧,你的功力日渐增长,但前路并非无穷无尽,犹如盛水之瓶,水满则溢,再难有寸进。”
上阳子仍是不解,他说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师兄,这有何不妥吗?”
栖云子摇头道:“非也,我且问你,你可曾听闻大地有尽头?”
上阳子摇摇头:“未曾。”
栖云子又问:“那我再问你,你可曾听闻天空有尽头?”
上阳子又一次摇头:“未曾。”
栖云子再问:“既然如此,那我问你,道可有尽头?”
上阳子叹息:“道法奥妙,因而无穷无尽。”
栖云子正色说道:“天地道法皆无穷也,可为何人却有极限,瓶中之水已然装满,可目之所及仍是汪洋大海,这又该如何应对?”
上阳子摇头道:“师兄,你这是走入迷途了,天道高远非人力可丈量,人生匆匆百年于天地宇宙而言只是过客而已,这是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如今你为何却不记得了?”
栖云子终于说道:“我没有忘记,但是心中难免有所不甘,我绝无自视甚高之意,可是如今困于天地之限,我纵有千般才能,也只能对着做一辈子井中之蛙,我不甘,无为并非无欲,无欲亦非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师弟,这一次我想把自己的道放在剑上。”
上阳子沉默了良久,没有再说什么,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凝重,栖云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不必忧心,新帝登基百废俱兴,况且江湖庙堂向来泾渭分明,纵有什么不妥,武当派有你一人坐镇也足够了。”
上阳子叹了口气:“看来,师兄心意已决。”
栖云子回头望向真武大帝像,眼神笃定,语气冷漠:“我不甘蹉跎百年白首问道只留一句不可说,若这天道当真巍峨,我定要亲眼一见,否则此心不消,宁为厉鬼造孽九幽,亦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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