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门被打开时发出的摩擦声总是让人牙酸不已,人还未迈出家门,拴着链子的小泰迪就已经从门缝里钻了出去,下一刻,惹人心烦的犬吠很快将走廊上的一切动静掩埋。
“别喊了马塞尔!”
一个不算严厉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明明听不出悲喜,却让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小泰迪浑身一颤,立马安静了下来。
仿佛是从这一刻开始,走廊上才有了其它声响。
准确来说,是一个少女不失温柔的笑声:
“噗!你怎么想到给它取这个名字了?”
“叫什么名字其实并不重要,只是它狺狺狂吠的样子让我很难不想起马塞尔。”
“那你为什么还要养它?”
直到两人之间的对话进行到第三句,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才一手狗链一手钥匙从屋内走了出来。
而他只需要目光平视,便能看到面前一手扶墙,一手正在提自己鞋后跟的白发少女。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我很想养马塞尔?”
“哈哈哈!你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少女拔起鞋跟,脚后跟在地面上轻轻跺了两下,而后轻快地转身,掩嘴笑着。
笑容中既有无奈,也有微不可察的悲伤。
“马塞尔啊……当初还算是个有点可爱的孩子,一转眼居然也死了五百多年了。我听说了你们后来的故事……奥托,你还恨他吗?”
“不恨。”
奥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不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无所谓,因为我唯一的所求已经达成了。”
奥托无声地注视着一步外的少女,大张着嘴,却又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少女也低下头,没有动作,也不说话。
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奥托所说的【唯一的所求】究竟是什么。
“卡莲,每天早上打开门都能看见你……这种感觉……真……好。”
奥托说着说着,自己也笑出了声。
大概鸡皮疙瘩已经不受控制地在全身蔓延开来,虽然是真情流露,但单拿这一句出来看的话,多少也有些肉麻了。
但卡莲依旧低头沉默着。
“汪——”
马塞尔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突然又开始叫了。
但只一声,便被奥托一脚踹的重新安静下来。
“你……今天出门有什么打算吗?”
奥托用手撑着额头,像是在努力寻找话题。
“不……我……呃,我和埃莉诺约好了,今天一起出去逛街看电影。”
“电影?”
“嗯,最近上映了一部新片,导演是那位识之律者,我还挺期待的。”
“她呀……”
奥托摇头失笑,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搐了起来。
“你呢?是遛狗……是出去遛马塞尔吗?”
“是啊。这畜牲生性太好动,如果不多遛遛把它的体力耗光,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出来。”
奥托提了提手中的狗链,项圈勒着马塞尔的脖子向后牵扯,让它忍不住发出了几声悲鸣。
卡莲有些悲悯地瞥了它一眼,终究没忍住开口劝解道:
“奥托……马塞尔已经死了,它只是一条狗而已,就算你对着它撒气,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你是觉得我因为马塞尔迁怒于这条狗?不不不卡莲,我要告诉你,我不是因为它叫马塞尔才讨厌它,而是这只狗本身就很令人讨厌,所以我才给它取名马塞尔,你明白吗?”
“那……那你既然不喜欢它,为什么还要养它呢?”
“是谁规定宠物的主人就一定要喜欢自己的宠物了?再说,人总是无法预料未来之事,我想我买下它的时候还是相当喜欢它的,但现在不喜欢了。”
奥托蹲下身,轻轻揉了揉马塞尔的脑袋,又捏了捏它毛茸茸的耳朵,但这样的动作好像刺激到了这只品种特殊的小狗,它当即一跃而起,骑跨在奥托的手臂上就是一阵乱拱。
“啧!”
奥托不耐烦地咂了咂嘴,随即一甩手臂将马塞尔甩飞起来。
这应当不是马塞尔第一次体会飞翔的感觉了,可它依然激动地“汪汪”乱叫起来,只是还没飞出多远的距离,就被铁链上传来的不可抗力拉着重重摔落到地面。
“奥托!”
卡莲连忙跑过去将马塞尔抱在了怀里,她刚刚转头想要质问奥托什么,看到的却是落到她脚边的锁链与钥匙。
“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了。给它改个名吧,我不想听到马塞尔这个名字了。”
“奥托……”
卡莲怔怔地将手伸向奥托的背影,但伴随着“砰”的一声,奥托的房门关闭,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走廊上。
眼皮轻轻颤动了几下,卡莲深吸一口气后,用钥匙解开了马塞尔脖子上的项圈,而后一手抱着它,一手拿出手机,略显生疏地给埃莉诺发了条语音:
“出了点事,我来的可能会晚一些。”
她将马塞尔带回自己屋内,关上门,急匆匆跑到楼下超市买了几袋狗粮和一个食盆,就这么短短的功夫,等她回到家里,就见到了嘴里叼着锁链在家中乱跑,将茶几上的东西撞的满地都是的马塞尔。
“欸——”
卡莲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马塞尔安抚下来,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才让它接受新的食盆与狗粮,等她终于忍无可忍将马塞尔重新拴上狗链离家出发赴约时,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
她急急忙忙地冲到公寓楼下,却差点儿和正在楼道口边吃包子边等待着什么的少女撞到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
她慌忙道歉,一想到自己让埃莉诺等了这么久,就着急地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
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注意到,那吃着包子的少女,她其实是认识的。
“卡莲·卡斯兰娜吗……”
素裳看着那个女孩远去的背影,心中顿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不过……罗刹人不是每天都会出来遛狗吗,怎么今天还没出来?”
素裳将最后一只包子咽下,转而将油纸包叠好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噔噔噔”沿着公寓楼梯跑了上去。
毫不费力——大脑甚至没有思考,也没有默念门牌号,好像是在身体的本能驱使下,素裳已经站到了这位曾经的天命大主教如今蜗居的公寓门口。
闻着公寓木门上散发的淡淡霉味,素裳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砸了砸门。
“稍等!来了!”
门后立即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再没过一会儿,脚步声与门锁转动的声音依次响起,同时而来的,还有那个人略显沙哑的声音:
“对不起,早上是我心情不好,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马塞尔很闹腾,多半把你家里也弄得……呃……素裳姑娘……”
眼眶肌肉微微抽搐,绿色的眸子本能地转向一旁,不过在强大的心理素质下被硬生生限制住,看上去只是颤抖了两下。
而后,他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抹笑容。
“是素裳姑娘啊,可真是稀客……找到我这里不容易,快进来坐坐吧。”
“啊……啊哈哈哈……是呢是呢,本姑娘……呃,呵呵呵……”
素裳尴尬地笑着,有些生硬地转头看了眼对门门牌下贴着的名字,然后机械式地迈进了奥托家的大门。
“你在客厅先坐一会儿吧,我给你倒点水……还是说,你想来点酒吗?不过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些动辄价值几万、几十万的红酒了,但喝惯那些之后,偶尔尝尝几百一瓶,甚至一百三瓶还包邮的酒,好像也不错。”
“呃……呃……那个,谢谢你罗刹,但我觉得……还是不喝酒了吧?”
素裳站在客厅正中左右打量着屋内的环境。
她虽然一直知道罗刹住在这里,也不止一次在前往天命总部出差返程的途中绕道维也纳,来到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公寓楼下一个人待上半天时间。
然而这确实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
屋子的空间有些狭小,所谓的客厅也就比奥托曾经的办公桌大上一圈,但东西都收拾的井井有条,客厅和阳台连接处的几盆花也为这狭小的空间增添了馥郁的芳香。
视线这么转了一圈,她在沙发边上坐下,奥托也捧着一杯热茶放到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我开玩笑的,对你们神州人来说,还是这个更喝得惯吧。”
茶是刚泡的,原本晒干脱水的茶叶在滚烫的沸水中快速舒展开来,于杯中旋转翻飞,最后重新回到水面时,整杯热水也染上了茶叶的颜色。
素裳下意识地伸手触摸那玻璃杯,但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痛了她的指尖,她只能悻悻然收回了手。
“素裳姑娘,你稍等一下,我正在给自己准备午饭呢。要一起吃吗?我可以把你那份也做好。”
“本姑娘,呃……”
素裳很难不对先前的进食行为感到后悔。
但既不想让罗刹麻烦,又不想到时候真到了餐桌上又吃不下菜,反而让他误以为自己不喜欢……于是素裳只能老实地解释道:
“不好意思啊罗刹,本姑娘来之前刚吃了包子……现在是一点都吃不下了……所以你不用管我的,做你自己那份就好!”
“嗯,我早就知道了,一开始从你嘴角的油上就看出来了。”
“啊……啊?”
素裳赶紧抹了抹自己的嘴唇,果然,指尖残留的不是根本不存在的口红,而是一般女孩绝不会挂在嘴唇上的油脂。
想到这里,心情也难免变得低落。
但奥托好像对此全无察觉似的,仍在问着些鸡毛蒜皮的小细节:
“话说回来,你的包子又是哪里买的,这里可是维也纳,总不至于从天命总部食堂里带出来的吧?”
“罗刹,你是多久没出门了啊……”
素裳撅着嘴摇了摇头。
“识之律者和我投资的‘大华包子铺’早就在维也纳开了七家分店了。你打开维也纳的美食榜看看,大华包子铺不在前三本姑娘当场给你表演生吞轩辕剑。”
“呃……那倒是我的遗憾了,早知道你要来,就让你顺便也帮我带几个了。”
奥托一边用厨刀切着西红柿,一边自嘲道。
而素裳则是一想到在自己肚子里的二十个肉包,便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屋子里只有厨刀与案板相触时“do、do、do”的清脆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后,素裳发出了几声略显尴尬的笑声,然后像是生硬地找到了话题,以半吐槽的口吻说道:
“我说罗刹,当初大崩坏结束后,你卸任的也太急了些,那头一两年里,德丽莎光是应付你们天命那群老头就够麻烦了,再加上大量的死亡人口回归,甚至还算上了许多前文明的人,我们可是忙的焦头烂额呢,更不用说后来还发生了‘娑’的事。你倒好,一个人窝在这里过起了小日子……”
“我有什么办法呢?要是我再多当几天天命的大主教,大家怕不是要把我送上法庭审判了——很抱歉呢,奥托·阿波卡利斯的一生太过于漫长,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生中,他都算不上一个好人。如今能急流勇退,获得一个安享晚年的结局,倒也不错。虽然这其中也有约束权能的作用,倘若没有这份权能……逆熵恐怕早就要对我提起诉讼了吧。”
“罗刹……”
素裳安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系着围裙,在厨房间里熟练地忙来忙去的身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无法说服自己违心地替罗刹人辩护,因为她知道他曾经犯下的都是实打实的罪孽,但是……
假如她当初没有在那漫漫黄沙中遇见他就好了,哪怕是在十五岁那年就死掉。
这早已不是素裳心中第一次生出这种想法了。
她并不想否定这五百年来自己的人生。只是,在生命的第十五个年头,她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错误的人,产生了一份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感情,而这份感情在之后的五百年里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枷锁压在她身上,让她再也无法成为小时候所梦想的那个,纵横江湖、嫉恶如仇的潇洒女侠。
五百年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漫长到她已经认不出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漫长到她望着心中那经年累月堆积的情感不知所措……
但五百年的时间又实在太短,她与他的面容都没有什么变化,一如两人的初见。
是的,五百年确实太短太短,短到那仅仅是几个字就能表达明白的心意,却直到现在也没说出口。
是否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呢?
“当然,我及时抽身,除了自保,不也有相信你们的因素吗?”
奥托侧过脸,温柔地笑着:
“德丽莎虽然有些过于善良,有些时候也显得天然呆了一些,但她终究是我的孙女,更不用说,琪亚娜、布洛妮娅、芽衣都是她的学生,那些老家伙也只能在她面前占到些小便宜罢了,大势是无法阻挡的。更何况……这不是还有我们的素裳姑娘吗?”
“……”
“开个玩笑而已,你那是什么表情?有些事,我要是在的话,你们永远都做不成吧?就比如你们这几年搞的联合政府,假如我在的话,逆熵永远也不可能放下成见与天命合作,即使有太虚和世界蛇从中调剂也没用。只有德丽莎能作为【纽带】将多方利益整合在一起,如果有人不同意,那么就先问问她那几个学生的意见。”
“那……你不也是律者吗?你也可以成为德丽莎的后盾。”
“我?我就不用了吧。”
素裳稍稍沉默,很快将话题转向别处:
“对了罗刹,再过两天,琪亚娜就要从月球回来了你跟我一起去迎接她吧?幽兰戴尔也会去。”
“那还是算了。当初造成琪亚娜悲剧的人是我,我无法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
素裳自知失言,但在短暂的沉默后,她最终无法忍受地说起了那个她知道不能提起的话题。
“那……罗刹,今天早些时候,你是不是和卡莲小姐吵架了?”
“……”
“我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卡莲小姐跑出公寓楼,然后又听见你说那些……我不是故意打听你们隐私的。”
“我知道。”
奥托淡淡地给出了回应。
“所以呢?”
这三个简简单单的字让素裳沉默了。
所以呢?
就算他们之间真的发生了争执,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那……身为律者的寿命是无穷的,可卡莲小姐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
到最后,素裳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直到话已经脱口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怎样不该说的话。
“呃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奥托没有追究,也没有生气。
只是以平静到死寂的语气说道:
“当卡莲寿终正寝的那一刻,我的这最后一具魂钢躯体也会停止运作,到时候,约束之律者的核心将会由德丽莎接收,无论是将这份力量封存,还是由她继承,又或者是找到某个继承者,都与我无关了。素裳姑娘,我已经完成了我们的约定,现在,我只想从头开始度过属于普通人的一生,然后像普通人一样死去。在这个过程中,陪伴她度过一生,哪怕她永远无法接受我。”
“我……我明白。”
素裳无力地垂下头,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也像是吸入了足够的勇气:
“对不起啊罗刹,我喜欢你。”
do——
切菜声戛然而止,锋利的厨刀划破了食指,奥托看着那血红的液体流入案板,与西红柿混在了一起,难以分辨。
那并不是血,只是当初在研发魂钢身体时出于恶趣味给配套的营养液加入了红色素而已。就连痛感其实也可以屏蔽,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停在了原地。
而素裳已经走到了门后玄关的位置,透过鞋柜看向厨房中的他。
“罗刹,我曾经喜欢过你,现在也喜欢你,以后、未来,大概还会喜欢你很久。”
“……”
“所以,我真的很高兴,在这个结局到来之前,至少我们一起完成了‘拯救世界’的约定。”
“素裳姑娘……”
“但是罗刹,我……”
素裳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潇洒的笑容,而后坚定地打开了房门。
“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罗刹。”
“砰——”
房门关上,她离开了。
奥托一个人伫立在案板前,立了许久许久。
而后,他才驱动僵硬的身体,走到沙发前坐下。
茶几上还放着给素裳泡的茶,茶叶已经沉到了杯底,但茶水还保留着一丝温热。
就和沙发上素裳残留的温度和香味一样。
“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罗刹。”
蓦然间,少女的话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回荡,连同那最后的笑容一起。
打扰什么的……
奥托当然知道,这八年来,素裳一有机会便会在自己楼下徘徊,却始终未曾打扰过他。
所以,这所谓的不会再打扰他,究竟是不会再靠近这里,还是不会再与他见面呢?
奥托其实很明白,以少女言出必行的性子,必然是前者。
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所以其实……少女的心思,奥托一直都是明白的。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心。
当初在看到她空有一身武艺却因为经验不足被人伤了的时候,他心中不可否认确实有愤怒和难过存在。
和少女一起在只有两匹劣马以及几片木板拼成的马车上狂奔的时候,看着茫茫大漠,他也和少女一同放声大笑,其中的快乐没有半点虚假。
所以,自己对素裳姑娘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呢?
正因为不明白,所以才无法给出回应。
到头来,一向喜欢操控人心的他,却永远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罗刹。”
唯有这句话,以及少女最后洒脱的笑容,会永远留在他脑海中,无法忘却。
哪怕最后这笑容随着时间消磨,就如同过去的卡莲那样,只留下大致的轮廓,以及微翘的嘴角。
但好消息是,他不用再等五百年了。
“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罗刹。”
这句话仍然在脑海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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