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危险的人

  “说起来,师傅,你之前的通讯里不是说最快今晚才能到么?”

  师徒三代人找了张靠窗的空餐桌坐下,轻轻挥手,袖袍卷起的清风将桌上用餐留下的污秽扫除,凌霜才刚刚坐下,便听到了徒弟的发问。

  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遍了,素裳对自己早到的原因就这么好奇么?凌霜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素裳耸了耸肩,正当她以为师傅不打算解释之时,凌霜又以最平淡的语气杀了个回马枪——

  “没办法,谁让这是我的素裳当上掌门后第一次向我求援呢,我可是第一时间放下了手头的活赶过来的,好久不动弹,有些低估自己了,我也没想到能比预计快这么多。”

  “那……师傅你原本的工作不要紧吧?”

  “当然要紧,三匹绸子,工期一个月,才开工了一周呢。也不知道要耽误多久。”

  素裳的眉头蠕动着皱了起来,“那……到时候由太虚出面补偿违约金吧,不过,如果这边结束的快的话,以师傅的速度,赶回去也来得及……”

  话说到一半,素裳终于回过神来——“师傅!以你的速度,明明两个时辰就能织一匹吧!开工一周,都够把整年的订单做完了吧?”

  “人老了手脚也会变得不利索嘛,而且能用一个月时间做完为什么要做那么快吗。现在又不是从前,一匹纯手工的绸子比过去值钱得多了。”

  “喂喂喂!你们师徒两个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华”在一旁用力拍了拍桌子,但当素裳和凌霜转头看向她时,她又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

  “唉……你们两个,一见面就顾着聊天,平时肯定很少联络吧?这不好,这很不好,反正现在通讯技术这么发达,你们也不是幽兰戴尔那种没有业余时间全是训练时间的死脑筋,完全可以多多交流嘛!”

  话音落下,“华”自然地转动视线去寻找徒弟与徒孙的反应。

  凌霜用力抿着嘴唇,却没有更多多余的表情,甚至没有与她对视,素裳则有些心虚地转过头,但不一会儿,她的脑袋又缓缓转了过来,脸上堆满了心虚的笑容:

  “那个……师祖,我和师傅每天晚上都会聊几句,然后互道晚安来着……”

  凌霜的嘴角没忍住向上翘了一下,但在“华”的凝视下,还是很快压了回去。

  想了想,凌霜还是凑到“华”耳边,小声提醒道:

  “师傅,您没告诉过我们您的联系方式。”

  “啪!”

  “华”忽然重重一巴掌拍在了自己额头上,而后抱住脑袋,将双腿也缩到了椅子上,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她怎么能这样”、“老东西脑子里在想什么”、“呸!活该!”、“她食不食油饼,不对,我食不食油饼”之类的话。

  素裳和凌霜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明明是一件完全可以打上“关爱空巢老人”标签的恶性冷暴力事件,空气中却充满了尴尬又快乐的气息。

  刚回到太虚山的凌霜还不了解情况,只见她满脸严肃地用余光觑着又哭又闹的华,表面上看起来毫无波动,但身为她徒弟的素裳怎么可能看不到她额角滑落的冷汗?

  “师傅——”

  素裳的声音微不可察,凌霜则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如果不是鬓角垂下的发丝飘动了两下,任谁都看不出她做了什么。

  师徒二人再一次无声对视,素裳对着她缓缓摇头,眼睛却看向了“华”的方向。

  凌霜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沉重,原本微眯的双眼不自觉地瞪大了一些,绷得笔直的后背也稍稍后仰——

  所以,自己这个傻徒弟到底想说什么?

  即使师徒两人之间真的存在所谓的默契,但从这意义不明的几个动作中也很难捕捉到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更不用说……凌霜觉得自己和这个傻徒儿之间应该没有多少默契才对。

  不过,那傻徒儿的动作也不是完全看不明白就是了。

  或者说,根本不用她提醒,凌霜也很难不发现自己的师傅似乎出了点问题。

  具体什么情况,三言两语都不一定讲得清,更不用说几个简单的微动作了。可这也足够了,不谈“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师傅她老人家出了问题”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人头疼的了。

  她长期在漠北隐居,对于最近发生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只在新闻里看到天命的总部似乎遭到了袭击。事实上,包括素裳在内的整个神州,不,应该说是整个世界,除去米凯尔和奥托两人以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赤鸢仙人已经死了。

  凌霜快速转向右边,默默注视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师傅。

  但素裳看得出,这其实是一个摇头的动作,因为在右转之前,凌霜的脑袋先向着右边偏了偏。

  这倒没有什么争议,无非是“中止这个话题的意思”。

  “咳咳!”

  右手握拳轻轻咳了咳,以示自己明白。

  “师傅!师祖!你们饿不饿?我这儿还有两个包子。”

  “又是一大早偷偷下山买的?”

  凌霜重新眯起眼,笑容中的揶揄令人窒息。

  “呃……咳咳咳!不是啦!这是跟琪亚娜一起被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女孩儿,叫雷电芽衣,雷电龙马的女儿亲手做的,咖喱馅,还挺不错。”

  素裳从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一个瘪瘪的油纸包,放到了餐桌上。只是一个递包子的动作,这位明明可以单手平举起上百斤巨石的太虚掌门手却抖得像是在过筛子。

  见状,凌霜无奈地撇了撇嘴,眯起的眼缝中有光华流转,大概是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趣事。

  而就是这么一个不留神,油纸里仅剩的两个包子就只剩下了一个。

  “师祖你……慢点……”

  “嗯嗯,果然是芽衣的味道,要不素裳你想个办法,把这孩子留下来承包太虚山的伙食吧,反正她已经失去征服宝石了,没有律者的力量,我看她还是老老实实当煮饭婆比较好。”

  “呃……这得看逆熵的意见啦师祖……”

  素裳挠头回答着,视线不经意间再次与凌霜交会。

  凌霜摇了摇头,又很快补充道:

  “既然师傅喜欢吃,那就把最后一个也吃了吧。我倒是无所谓。对了素裳,你的几位师叔还有你娘亲呢?我应该是距离太虚山最远的那个,都已经到了,怎么没见他们几个?”

  前一个包子才咬了一口,“华”又喜滋滋地将另一个拿到了手上,仿佛素裳和凌霜正在说的那件事与她毫无关系。

  素裳的神情有些尴尬,但算不上难堪。

  “其实大家都清楚啦,起码朝雨师叔、苏湄师叔,还有婉兮、宛如师叔都是清楚的——所谓的大家表决,实际上只是一种拖延,本来就是为逆熵的赶到神州争取时间而已,不过就趁这个机会聚一聚也好。明面上我们没法和逆熵取得联系,也不清楚逆熵到底什么时候会来夺回琪亚娜,理论上来说,几位师叔来得越晚越好。”

  “喔,我还以为你会倒贴那个罗刹人呢……等等,照你这么说,我来得早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师尊明明是离得最远的那个,接到消息之后却第一个赶到,师尊对徒儿的爱护之心……爱护之心……犹如滔滔江水……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呲——”

  凌霜面无表情地咧了咧嘴。

  “让你当上掌门之后要多读书,怎么连个话都说不全。”

  “呃……我,我已经读得不少了,我都会用成语了!”

  “你都五百岁了才会用成语。”

  “……师尊,能不能在师祖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呵呵。”

  凌霜仍旧是面无表情,只露出标志性的冷笑,但素裳却并未察觉到,她一口一个“师尊”下,凌霜的眼角疯狂上抬,那对并不含有多少感情的死鱼眼几乎几乎弯成了丹凤眼的形状。

  冷笑了两声后,凌霜稍稍沉默,重新将话题拾了回来:

  “那你娘亲呢,还有六师弟,他们两个是什么情况?”

  一提到这两个人,素裳的表情反倒没有先前那么灵动了。

  “呃……师傅你长居漠北,远离中原可能不知道……马师叔已经快一个甲子没见人影了,朝雨师叔派出去寻他的人已经换了三茬了,就是找不到人……这一次我还是拜托苏湄师叔去寻他的,到现在也没消息,说不定马师叔已经……”

  “呵!那倒是不奇怪,以往即使身居大漠,也时不时能从商队听到他的传闻,这几十年有了电视有了网络,反倒听不见有人唠这个名字了,我还以为他被大师姊拉回去备孕了呢,哈哈哈——”

  凌霜的用词毫无顾忌,直接把芳龄五百的素裳整红了脸。

  “师尊!你严肃一点啊!马师叔可能真的出事了啊!”

  “放心,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只要二师姐还活着,师弟就没那么容易死,我看多半是在哪个山沟沟里躲着大师姊呢。你说是不是,师傅?”

  看凌霜那架势,也确实不需要什么包子,或许在她面前摆上一盘瓜子更合适。

  而被她点到名的赤鸢仙人则是另一副模样——无辜地抬起头,飞快地抹了抹沾满黄色咖喱汁的嘴角。

  “啊?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

  “……”

  “不说马儿了,素裳,你娘亲呢?”

  “我娘亲她……”

  素裳将头埋下,又迅速抬起,嘴角依旧保持着微笑时的扬起。

  “娘亲她不愿意来。自从父亲死后,我娘就一意躲在川中避世,这两年还找了个寺庙出家当了一个月尼姑。”

  “阿弥陀佛,你娘亲打小就是我们七个里最善良的那个,出家倒也不错,不过为什么不去道观?”

  “因为八十七年前她也去当过一个月的女冠。”

  “……”

  这下子,即使是一向毒舌的凌霜,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但就在这时,素裳脸上刚刚升起的无奈与悲伤忽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

  “嘿嘿,师尊也被我骗到了吧!刚才我偷偷又给我娘发了个消息,告诉她师祖回来了,结果她立马表示明天傍晚前一定赶到。”

  “倒也不奇怪,你娘打小我们七个里最黏师傅的。”

  “啊?我怎么记得是朝雨跟在我身边的时间最多?”

  一旁突然的“华”边抹着嘴边插进了一句话,可话音落下,却见凌霜的死鱼眼贴到了她面前。

  “你……你干嘛!”

  明明自己才是师傅,“华”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了仰。或许是因为那对不带任何感情的死鱼眼太过吓人,任谁来也会被吓一跳吧。

  “没什么……只是感慨,师傅果然忘了许多事啊……大师姊是随您最早的,放在那个时代,年纪都足够当我们几个的母亲了。所以您的记忆中才会觉得朝雨是陪伴您最多的那一个吧。况且陪伴与与依赖并不是一个概念,有时候就是因为陪伴的少,所以反而会更加依赖。”

  “啊……哈哈哈……是这样吗?那等素衣来了,我多陪陪她就是了……”

  凌霜一边摇着脑袋,一边缓缓坐直了身体。

  “师傅,你还记得曾经给我们讲过的,刻舟求剑的故事吗。”

  “当然……”

  “那艘船已经向前行了五百年,素衣已经不再需要你的陪伴了。”

  “华”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脑袋,凌霜的话让她不免感到汗颜,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意。

  “那……那当时他们六个为什么要下山?素衣下山的时候年纪也不大吧,继续留在山上我也不是不能陪着她,这怎么又变成我的错了呢……总不能是我把他们赶下去的吧?”

  “华”得到的回应,是整齐的叹气声。

  “看来您确实忘记了太多的事情了,师傅。将他们几位赶下山的,正是您,当然,也可以说是他们自己。当时发生的事,您完全没有记忆了么?羽渡尘的副作用照理来说不是这样的。”

  “啊……啊……这个……那个……”

  “砰!”

  突然响起的爆响声挽救了“华”,所有人不自觉地向着窗外望去,却被刺眼的朝阳灼烧得够呛。尽管如此,那一束笔直升起的红烟确实异常醒目。

  “那便是?”

  “琪亚娜所在的东峰!出事了?”

  素裳刚想要联系人确认情况,原本就坐在她对面的“华”突然间消失了,突兀的好像ppt翻页一般。

  更麻烦的是,原本正在就餐的弟子和长老们不明真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乱作一团。

  “师尊,您跟着师祖,我留在这里……”

  “不对,素裳。”

  素裳原本已经站了起来,闻声低头,看到的是师尊脸上远比五百年前掌门交接仪式上更加严肃认真的神色。

  “这里的事就交给长老们,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而你、我,都要跟着师尊,绝不能让她脱离视线,因为……以师尊如今的状态,她才是整个太虚山上最危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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