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明月高悬于天穹之上,又被米凯尔呼出的白汽朦胧,仿佛无论怎样伸手,也休想触摸得到。
可地上的两人对于月亮都不陌生,也很清楚地明白……那种东西只有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才好看。
一个人站在月球表面,一望无际的灰色荒原,黑暗无垠的宇宙,以及无法摆脱的孤独与寒冷,都是能将绝大多数人折磨到想要自杀的东西。
“有什么事吗?”
凯文尽量用着和先前一致的轻松语调。
“何必再装呢。”
米凯尔摇了摇头,从制服内兜里取出一个小酒壶,旋开,浅浅呷了一口。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既然米凯尔已经点明了,凯文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伪装,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淡漠,神情也变得不再有孩子气。
“我花了五百年的时间与海同化,再加上梵天百兽的力量,就算你是这个世界泡的创造者,也很难将我同世界泡里本该有的角色分辨出来吧?”
“毕竟你在上一个世界泡里也留下的痕迹嘛。”
米凯尔歪着头笑了笑。
“当然,真的要说的话……应该是你在最开始的表演有些用力过猛了吧。”
“用力过猛?”
凯文的眉头跳了跳。
“是啊,想要构造一个完整运行的世界泡,可不是那么容易。简单来说,就像艺术。艺术家再怎么加以想象,也无法创造出完全脱离认知的东西。比如人类想象中的外星人,即使再怎么科幻也不过是人类本身和地球上多种生物的叠加。世界泡也是如此,为了省事,这个世界泡里的每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以我现实中对他们的记忆和印象创造的。”
“所以呢,我那时的表现应该很贴合曾经的自己吧。”
米凯尔的嘴角撇了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凯文这话容易给人一种“快来夸夸我”的误解。
“某种意义上或许确实很贴合吧。但是凯文,你忘了一件事。”
“嗯?”
“我可没见过那样的你啊……硬要说的话,也就是露露耶那一次而已,所以,以我的记忆和印象塑造的凯文,难道不应该是故作深沉的样子,再偶尔来些放纵的举动吗?”
“啊……”
啊对。
凯文是在第三次崩坏时加入的逐火之蛾,而米凯尔在那时经历了第一次死亡,并且因为暴露了律者的身份不得不离开逐火之蛾。
一离开,就是足足两年多的时间。
这两年的时间里,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见面,可那种“重逢”终究与擦肩而过无异。
等到第五次崩坏之后,逆熵重新合并入逐火之蛾,凯文已经成为一个合格且认真的战士了,已经不再是那个行事带着孩子气,又很爱出风头的高中生了。
“我还以为自己演的很像呢。”
凯文摊了摊手,笑容里满是无奈。
“你演上头了?”
米凯尔不解地看着他。
“不,只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
一面冰墙在凯文身后凝聚,成为他身体后仰时的倚靠。
“米凯尔,这五百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真是奇怪,原本很多花了五万年的时间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如今只花了五百年就想的清楚了,还真是……”
米凯尔歪着脑袋,默默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怀疑、不解、恐惧,我在绝望中用无数种态度去揣测你的心意,但现在想想,这一切都太可笑了,不是吗?如果你真的视我们为敌人,或许时间的权能会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直接对我们施展,那约束的权能呢?无论是五万年前还是五百年前,你都没有试图使用过那份轻而易举就能将我们击败的力量。”
“或许,我只是享受战斗的过程,享受受伤带来的疼痛,享受游走于死亡边缘的不确定感,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米凯尔昂起头,本想如先前那样轻呷来着,可最后还是灌了自己满满一大口。
“如果你的名字是千劫,那我大概会相信这种话,可你不是。”
望着一口接一口往自己嘴里灌酒的米凯尔,凯文沉默了一瞬,接着说道:
“当然,我不会刨根究底地追问了,也不会再像五万年前那样对你拔刀相向。既然你不向我们坦白,那一定是你认为有无法言说的缘由。我信任你,信任你还是原本的那个米凯尔,也信任你绝对会对柯洛斯滕的几十万民众的死负责。但我……我要向你道歉,那个时候的我,沉溺于复仇之中……现在想想,五百年前我之所以对你拔剑,哪里是为了保证圣痕计划的实施,根本就是放不下杀害战友和……爱人的仇恨吧。”
“没有人能放下那种东西。”
米凯尔在一旁默默补充道,像是在为凯文开脱,又像是仅仅陈述事实。
“不过,梅还活着呢。”
“哦。”
凯文淡淡地应了一声。
“倒也算不上意外,或者说,早在发现华还活着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意识到的。只是那个时候,终究还是太不冷静了,况且你也没有给我冷静的时间,突然就动手,哪里反应的过来呢。当然,这不是在为自己辩解……算了,那时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嗯,直到现在,和计划中都没有太大的出入。”
“那就好……”
凯文低头叹了一声,似乎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一想到自己先前说的“不会刨根究底地追问”,最终还是把一些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两个阔别许久的老朋友就这么傻傻地站在孤儿院的庭院里,一言不发地望着月亮。
除了沙尘触动树叶的轻响,就只剩下米凯尔的酒壶里哐当哐当,一壶喝完,他又从内兜里拿出了第二壶。
凯文张了张嘴,有些意外道:
“真是酒?不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这种东西了?”
“嗯?我以前不喝吗?”
米凯尔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不像凯文,他努着嘴,相当认真严肃地摇了摇头。
“不,我以前从来没见你喝过。每次有人找你喝酒你都会推脱掉,哪怕是每一次战胜律者后的酒会都只会喝橙汁。记得当时痕队长和卑弥呼队长还和我开玩笑,说你这样连酒都不喝的男孩,以后会管不住……”
凯文的额角流下了一滴冷汗,好在他反应的够快,及时补上了宾语:
“以后会管不住属下的。”
“这样啊……”
米凯尔一口接一口地抿着酒水,毫无停息下来的意思。
“我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喝这种东西了。”
米凯尔晃荡着还剩了一半的酒壶,递到了凯文嘴边。
“来点?”
凯文抬起手,却又放下了。
“算了吧,自从成为融合战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喝过那种东西了。”
“嗯?”
“这种东西喝下去如果不能醉的话,那确实还是橙汁比较好喝。”
“嗯哼?那确实是我比较走运一点,毕竟死之权能和理之权能都可以改变身体构造,想要像正常人一样喝醉,那并不是什么难事。唔……说到这个,凯文,你喝醉过吗?”
眨了眨眼,凯文紧抿着嘴,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之中。
“不,没有,本来我也不喜欢喝那种东西。”
“那真是可惜了啊。”
“可惜什么?”
“身为人居然没有醉过一次,真是可惜了。”
“呵。”
凯文轻笑了声,周身的寒气也随之逸散了些许,明显是对米凯尔的话不以为然。
“我确实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了。不过,第一次喝醉的情形倒是记得很清楚。那个我时候我就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明明觉得这种东西完全不如橙汁香,可就是奇怪地放不下手。一边喝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喝,等到把一桌子酒瓶全部喝光,站起来走了两步,没事,继续向前走两步,一切都开始转起来。
“转啊、转啊……但是这难不倒我,我还是走到了天台边上,靠着栏杆躺下,然后继续笑。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没有任何戳中我笑点的东西,脑子里也没有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准确来说是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到,可就是在笑,笑的很开心,笑的和刚才灌酒一样停不下来。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人类总是喜欢喝酒的原因。
“凯文,人类想要不活在过去,是很难的。但也是很简单的。只要当下足够快乐,快乐到能让自己根本想不到过去的痛苦,就可以了。同理,人类在悲伤的时候总是会以悲观的视角看待未来的不确定性,可只要当下足够快乐,未来的不确定性也有可能成为一种期待。下一秒固然可能被马路上的车直接撞死,也有可能捡到一张中了一个亿大奖的彩票,二者就概率来看并无多少分别。”
米凯尔的话很长,长到凯文不自觉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用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手臂。
可突然,他停下了一切动作,不可思议地看着米凯尔被月光照亮的侧脸。
“米凯尔,你该不会是……”
“不,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米凯尔举起酒壶,挡住了自己的脸颊。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到这一点,然后抱怨两句而已。”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同一句话重复了两遍的米凯尔仍在一口不停地啜着酒,然后继续说下去: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只是现实往往比理论要复杂的多,人的心态也是随时有可能发生转变的东西。比如同一个人,他可能前一秒还因为现在的生活不如意,进而为未来的生活是否会更不如意而担心。可下一刻,他又会因为想象中的未来太过于悲惨,进而对原本差强人意的现在生出满足感。”
“……唉。”
凯文痛苦地捂住额头。
“你说的这种东西……让我想起了梅。”
“如果是梅的话,你一定会用尽全力试图理解她的每一个字的含义,但是如果是我的话,你只会觉得头疼是吧。”
“啊哈——哈——哈——”
凯文干笑了两声。
“欸,凯文,你是不是,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嗯?”
凯文端着下巴,认真思索了少许时间,试图努力找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不出意料地失败了。
从一开始,支持他战斗的理由就不是那么的崇高。
他一直是听着梅的命令,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梅希望他成为融合战士,他就躺上手术台。梅希望他执行圣痕计划,哪怕他内心并不情愿,他也会照做。
可是现在,说这些都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时代的一切计划,都是建立在米凯尔已经背叛了人类的基础上。那么,如果米凯尔并没有背叛,他只需要用终焉的权柄直接赐予这个世界和平就好。既然如此,战斗什么的,圣痕计划什么的,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了。
“不,不是这样的,凯文。”
米凯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象一下,如果没有我这个存在,你已经将圣痕计划推进到了最后。那个时候,窃取了终焉权柄的你也可以把胜利拱手相让给新时代的人类,但是你会这么做吗?”
“不……应该不会,圣痕计划就算能取得胜利,那也是上一个时代的胜利,这份胜利,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想也是啦。凯文,如果不知道要做什么的话,就按原本计划好地做下去吧。虽然我这么说有些多余,离开量子之海后梅也一定会这么要求你。
“凯文,我已经,不是人类了。现在的我,是终焉,是律者,是崩坏。我可以被战胜,我也想看到自己被战胜,但这份胜利并不能是源自我自己的施舍,而应该是所有人类,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所有人的努力争取而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样吗……”
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了凯文的心头。
所以到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能改变吗。
“问题不大,凯文。相信我,未来不会变的比现在更差,只会更好,过去的伤痛也一定会被抹平,相信我,你们只需要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些,就可以了。毕竟……
“毕竟我也很想要一个happyending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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