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紫色的影子如浪潮般起起伏伏,轮转不休。
这话似乎有些多余,因为它们本就是浪潮,独属于量子之海的浪潮。
在这片浪潮的中心,两个分明是完全陌生的男人,异口同声地出了那个词:
“好久不见,苏。”
“好久不见,米凯尔。”
对于苏而言,这次再见确实称得上“好久不见”——如果把眼前的米凯尔看错是“过去的米凯尔”的话。
而对于米凯尔来,又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他只是世界泡中的一个倒影,但世界泡亦来自于真实的世界,或是在战斗中被从一个本征世界上剥落,或者是一个业已消亡的世界。
米凯尔不清楚自己原本的世界泡属于哪一种情况,如果是从本征世界剥落,那么这个世界泡中的时间应该沿着原本世界的时间继续前进,应该不可能五万年过去了,还停留在第七次崩坏时才对。不过,世界泡和实数世界的时间流动速度是否保持一致,就又是一个无法验证的问题了。
所以,他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来自一个业已消亡的世界的倒影。原本来,这是不可能的,他很清楚自身的特殊性,一言以蔽之,如果在一个业已消亡的世界中就已经存在过“他”,那么眼前的苏所熟悉的那个实数世界中的米凯尔又是谁呢?
不过,既然“他”已经成为了终焉,那么倒确实可以解释这一切了。
毕竟是终焉嘛,能做到什么都不奇怪。
米凯尔甚至怀疑,“不久前”在“虚数空间”内针对于他的攻击,其后或许就有终焉的影子?
什么我杀我自己!但是仔细一想,米凯尔觉得这还确实是自己能够干的出来的事情。
“思考的差不多了么?一直不话的话,交流就很难继续进行下去了。”
“交流么……我倒是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流的必要性。”
米凯尔重新坐回“潮汐”之中,将那块第一律者核心拾了起来。
“当然,如果你想要的是这个东西,那也根本不需要谈,我直接给你就是了。”
米凯尔随手一抛,但苏并没有去接。
蓝色的宝石从苏的脸颊一侧划过,他却无动于衷,只是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空气,然后坐到了米凯尔对面。
“米凯尔……”
“嗯?事先好,你愿意陪我这个已死之人多几句话我很开心,但是,如果是涉及到你们本征世界的事,我觉得我并没有插手的立场。”
“已死之人,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闭着眼睛的状态下,想从苏脸上找到什么足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多少有些困难了,但米凯尔也不在乎。
如他自己所,他就是个已死之人,属于他的那个世界早已消亡,如今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凭借“倒影”所获得的权能,在量子之海中苟延残喘的影子罢了。
本征世界什么的,那也是苏他们的本征世界,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唉……”
苏又叹了口气,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他的面色无悲无喜,只有从下沉的嘴角上,才能管中窥豹,体会到那一份无法言的失望。
“米凯尔,你究竟打算……逃到何时?”
“逃?”
米凯尔冷笑起来。
“逃?”
他大声地重复着这个词。
“呵呵呵。逃总要有个对象吧。从哪里逃、逃避什么?你倒是看,我和逃又有什么关系?”
苏的双唇刚刚分开,米凯尔沙哑的声音又直接将他的话怼了回去:
“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一路逃避过来的?从最初的最初,我明明可以直接带着爱莉希雅离开,不管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怎么?是第一律者,躲过了崩坏的控制就一定要拯救这个世界么?以个饶渺想要去拯救一个世界,世界是否愿意被拯救尚且不,这难道不是一种傲慢,一种自以为是么?”
“不,你可能……”
“难道我错什么了吗?哪一次崩坏我不是豁出性命在战斗,为什么还要用逃避这种罪名来否定我?即使是这一次……即使是这一次,我又做错什么了?谁能想到第七律者会在第六次崩坏后的短短几诞生!如果我什么情绪都不发泄,就像个正常人一样正常打卡、训练、吃饭、睡觉,是不是反倒又会有人觉得我冷血了?”
“……”
“还是,你们觉得我把律者核心交给梅是一种逃避?这怎么就是逃避了?当我掌握不了这份力量,并且尝试了一个下午都没能做到的情况下,把核心交给梅难道不是更好的决定吗!难道不是把一颗自己暂时用不上的律者核心攥在手里更自私吗?”
苏已经放弃了插话的打算,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米凯尔失去理智的原因,因为就连那个世界泡都是他亲自选定的,一个以米凯尔被虚数神骸重创到第七次崩坏爆发这七时间里不断轮回往复的世界泡。
那是眼前这个男人在这漫长的五万年时间里最脆弱的七。
虽他与崩坏的战斗已经持续了近九年,以往也并非没有见证过熟悉的人牺牲,苏也曾听爱莉提起过他们时候的那个孤儿院的事……但希儿不一样。
苏从阿波尼亚那里套出了不少话,对于那时的米凯尔而言,希儿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味着“一个米凯尔所爱的人死在他面前”这么简单,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命阅反抗的惨败,进而带来的绝望。
讲道理,苏……其实很能体会这一份绝望。
诚然,抛去他们的文明已经毁灭这一点,苏的人生其实还算顺遂。
接到父母死亡的通知是在长空市城外五十七公里的临时安置所中,那是第三次崩坏结束后的第十三,联合政府的办事效率还蛮高的,出于防止崩坏病毒传播的原因,他父母的尸体在当地被付之一炬,他就连骨灰都没见到,只得到了联合政府发给的五万元灾害补贴。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站在满是哭声与哀嚎的临时安置所里,看着周围一个个或重伤、或残废、或趴在某具尸体上嚎啕大哭,又或者是和准备强制火化尸体的军警吵起来的人,他竟然并没有感到多少绝望与悲伤。
他四肢健全,不用面对亲人在眼前离去的痛苦。至于死去的父母,毕竟连骨灰都没见到,只当是出了一趟远门,需要花几十年的时间重逢,心情就好上了不少。
现在想想,当时的临时安置所里,还能保持安静的估计就只有他这种人了——一群算不上多幸运、也算不上有多不幸,但起码足够麻木的人。
再之后的人生,相比于他所认识的绝大部分英桀,都还要……也不能顺利,但起码可以称之为……要少不少痛苦吧。
他最重要的两位导师都活到了最后,法尔主任、司帕西博士,他们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在往世乐土所构建出的美好乐园之中肆意挥霍着根本耗不尽的时间。
对于失去,他委实可以算得上英桀中经历的最少的一个。
但他觉得他能够明白米凯尔彼时的绝望。
这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而是切切实实地明白。
就好像他在布林迪市做医生时,曾经接手过的一个患者。
那本是一个被判定为无可救药,连法尔主任都不觉得有医治必要的患者,但是在苏大胆的治疗手法和用药下,崩坏能侵蚀居然一度出现了逆转的现象。
即使已经过去了五万年,苏还记得那黄昏下班前的查房。他坐在那个女孩的病床前,不顾传染的风险,用力握着她满是紫色侵蚀纹路的右手。女孩的意识相比于初见时清醒了不少,只是身体仍旧虚弱,她借助病床半坐起来,眼中映照着晚霞的色彩,絮絮叨叨地和苏分享着她痊愈后想要做的每一件事。
走出病房,法尔主任和一群同事围着他声庆祝。毕竟在此之前谁也没想到,一个烫手山芋居然成为邻一例或许能够扭转的崩坏病例。
苏接到女孩在睡梦中去世的消息,是在第二凌晨两点零三分。
虽然两饶境遇并不能完全等同,但苏觉得,米凯尔眼睁睁看着希儿死在怀里时的绝望,和他半夜被电话铃声吵醒,得到女孩死亡消息时的绝望,至少有百分之十的相似度吧。
也仅仅是百分之十而已。
尽管五万年前已经经历过一次,但跨越了这么长的时间,苏依旧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自己的战友。
他也并非是来做这件事的。
他曾经也是最善良的人之一,可如今他已经没得选了。
如果可以,他愿意给予对方自由,甚至解脱。他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引导眼前这个严格意义上的陌生人走上一条对方或许并不想踏上的道路的资格。可为了拯救世界,他又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
“呵……”
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思绪冗长,又带着一种时间沉淀下的霉味儿,眼前的时间其实也仅流过低头叹气的一瞬,但只是这短短的一刹,米凯尔已经冲到了他面前。
苏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但他并不觉得米凯尔会伤害他。
眼前的米凯尔终究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饶倒影,在他愤怒,在他悲伤,在他绝望的时候,或许会在客观上伤害到他人,但饶存在对于其他人而言本就是一种伤害,而他主观的意愿,从来都不想要伤害到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苏,你不信吗苏!我给你看这个!我给你看这个!!”
“你——”
苏向后退了一步,尽管有些心理、生理上的双重抗拒,但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不得不动用精神力量干涉了……
“为什么要躲着我苏!到底是谁在逃!”
疯狂的吼叫声下,
“够了米凯尔!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苏的手按在了米凯尔肩上,动作缓慢,但意外的重若千钧。
“你管……这,叫胡闹么……”
“不,我从始至终指的都是另一件事。而米凯尔,你……”
“……”
“你其实什么都明白,所以才用这种拙劣的表演将话题引到另一件事上,让我开不了口。不是么?”
“……”
咄咄逼人与沉默的对象倒转了,米凯尔自残出的伤势随着第一律者的权能重构迅速复原,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能用理之权能重构回最初的样子的。
“所以,我还是那个问题——米凯尔,你打算逃到何时?”
米凯尔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平缓,但又并不那么平静。
“确实……确实……确实、确实、确实确实确实确实!我不是傻子啊……呵呵,我为什么不是个傻子啊……呵呵呵……苏,有意思吗,从最开始让她们进入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泡,包括希儿出意外被卷入量子之海,再到现在你站在我面前……都不过是按部就班的计划吧。你们在想什么,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
“但是?”
“凭什么!”
米凯尔用力反抓住了苏的肩膀,用尽全力吼叫着:
“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我这个过去的倒影就要背负另一个世界中未来的自己犯下的错误?凭什么?”
“呵……”
苏重新闭上了眼。
米凯尔最终还是明言拒绝了,虽然鉴于双方的默契,甚至苏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米凯尔就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出了拒绝的意思……
但是,不仅仅是需要他去做那件事这么简单,他之于米凯尔也算是“我之倒影”,仅仅只是逃避的话反而是比较好的结果了,万一是最差的……
看来,也就只能极不情愿地采用一些强制性手段了。虽然这种所谓的“强制性”手段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都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坏头就会有无数次,可苏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苏的肩膀轻轻一震,向后连退了五六步,拉开了一定距离后,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
“如果有的选的话,我也不愿强迫你做任何决定。但是,很抱歉,无论是我们,还是你,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从事实上来,都已经无路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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