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米凯尔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那分明是反问的句式,经他口中说出居然变成了陈述句。
也正是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才更让人觉得这件事的不可思议、也正是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又更让人相信事情便是如此。
“那我再说一遍。爱莉希雅死了。”
而后,他第一次抬起头,毫无保留地向众人展示着自己的双眼。
那眼神空洞无比,永远毫无焦距地凝视着空中完全没有意义的一点。而更重要的是他那粉色椭圆形的童孔,出现在一片银灰色的眸子中本就显得有些违和,更是不难让人联想到爱莉的眸子……
“米凯尔……”
凯文再一次站到他面前,与他相隔一剑的距离:
“对不起,我们方才可能有些激动,但如果你真的是米凯尔的话,我相信我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作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战友、朋友,甚至是……家人,我希望大家可以坐下来谈谈——如果你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的话。”
“凯文,你的顾虑并不存在。”
米凯尔摇了摇头。听见他的话,凯文面色一喜,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是自己的理解出错了——
“我就是米凯尔,如假包换的米凯尔,你们所熟悉的米凯尔。我的身体完全由我掌控,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蛊惑,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啧……”
凯文扯了扯嘴角:
“可你现在展现出来的敌对姿态,可不像是米凯尔会做的事。”
“敌对姿态。”
米凯尔向前迈了一步,众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凯文觉得他的话语应该是和先前一样带着反问的语气才对,但很可惜,那声音怎么听都是陈述,又或者,只是在没有灵魂地复述着凯文口中的词汇而已。
这种懵懵懂懂的状态,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早期的律者,这也是大家到现在还宁愿相信眼前的米凯尔是被终焉意识控制的原因。
但正好在此时,阿波尼亚的声音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
“眼前的人,确实就是米凯尔,绝对不会错的。”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参与对米凯尔的试探攻击,一方面是因为她在这样的战斗中所能起到的作用的确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凭借此时此地除去终焉之外最强大的精神力量,去窥探终焉意识的真相,分辨出以下几种可能。
眼前的米凯尔是完全的终焉意识?抑或者是终焉意识压制了米凯尔的意识控制了身体?又或者是……这就是米凯尔?
很显然,她带来了第三种,也就是最坏的、最让人无法接受的答桉。
于是,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米凯尔也如同和阿波尼亚商量好的一般,在此时此刻又上前一步,说道:
“或许凯文说的对,我们之间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战友、朋友,以及……约定好一起走向未来的家人。”
米凯尔轻轻闭上了眼,再缓缓张开。
“所以,我才要在这里问一问你们:你们是愿意牺牲一个家人去拯救世界,还是愿意牺牲世界去拯救一个家人?”
不等英桀们回答,他又迅速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不存在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个时代已经毁灭了,终焉是否降临,从本质上来说或许有所区别,但从结果上来说并没有分别。你们在这里阻止我也并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妨碍计划的进行……
“当然,你们也有别的选择,对于人类文明而言,结果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对于她而言并不相同。你们可以站在人类的角度,作为我的敌人进行最后一次挣扎。也可以站在她的家人、朋友的角度,与我一起去逆转一切,给予她唯一的真实,所以……”
米凯尔闭上眼,五指成爪,指向了身侧的虚无,倒在地上的十字架忽然开始向内收缩,最后变成了一把血红的双叉长枪,被米凯尔握在了手中。
他将开叉的枪头指向了一直以来并肩作战的英桀们——
“朋友还是敌人……选吧。”
再次睁开眼时,血红色十字形童孔在他眼中浮现,将眼前所有人的身形定格在了脑海中,定格在了这一刻。
当然,他眼前的英桀队伍里,并没有维尔薇和帕朵。
…………
“维……维尔薇姐,能不能开个灯……这里好暗啊!”
“欸?可是帕朵,你的基因变化应该会导致你的视线不会受黑暗影响吧?”
“不……不不不,咱只是纯粹怕黑……”
“啪!”
维尔薇无奈打开了如矿工一样挂在头顶礼帽上的大灯,眼前墨汁一般厚重、浓密的黑暗中突兀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白线,但这非但没有让周围的一切更加清晰,反倒衬托得黑暗愈发深沉了。
帕朵并不是在怕黑,维尔薇很清楚这一点——怕黑的人能每晚去别人房间顺东西?
而帕朵真正恐惧的是什么,她同样也很清楚——无非是死亡。
她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没和其他英桀一起行动,而是在众人都赶向终焉所在的位置时,偷偷熘到了终焉陨坑的底部。
“停!”
维尔薇伸手拦住了还在继续迈步的帕朵。
“差不多就是这里了,时空活跃最频繁的地方。”
她目视着手中仪器上的数值,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她从兜中掏出一个与黑乎乎的金属块别无二致的东西,转身塞到了帕朵手里。
“这就是普罗米修斯的终端,帕朵……我……”
维尔薇想说些鼓励的话,但她同样明白,所有的言语对于眼前的少女都是毫无意义的。
对她而言,唯一能改变她结局的言语也并不是没有——一个撤退的命令。
但那是不可能的。起码这不在维尔薇的责权之内。
况且,作为一个有战斗能力的科研人员,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在这里浪费。
“帕朵,这里就交给你了,我现在要赶去战场啦,再见!”
维尔薇摘下礼帽挥了挥,而后躬身行了个礼。
“再……再见……维尔薇姐!”
帕朵将那个小小的仪器死死攥在手里,她低头看着脚下,听到维尔薇的声音也只是颤抖着回应,等她抬起头来时,偌大的终焉陨坑下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月表的温度本就很低,更不要说充斥着狂风的陨坑之下,维尔薇离开之后,最后的光明、声音、温暖都离她而去了,时隔六年,她再一次沦为了孤单一人。
她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其实她并没有欺骗维尔薇,她真的很怕黑——有哪个女孩子不怕黑呢?
只不过,在很久以前的黄昏街,对于她这样的流浪者,尤其还是一个幼小的女孩来说,黑夜反倒成了最好的保护色,她必须在自己最恐惧的黑夜里获得至少足以支撑她度过一个白日的物资,否则,她就只能在下一个夜晚来临后拖着饥肠辘辘的身躯继续寻找。
而到了逆熵、到了逐火之蛾后,因为有米凯尔老大,有爱莉姐,有大家在,即使是黑夜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更不用说,不论是黄昏街还是基地,都是她花了好几年时间混熟的地方……这里她可不熟啊……
而且……而且!
以前……在基地的时候,有米凯尔老大在、有爱莉姐、有大家在,她从来不用担心战斗的事,不用担心死亡……当然,她也不擅长战斗。
而在黄昏街的时候,虽然一样要面对死亡的风险,但是她有猫咪的陪伴……并且,一旦发现危险,她有逃跑的权力,但现在……
帕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梅的嘱咐却似魔咒一般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
“帕朵,我知道接下来的话对于你来说有些残忍,但时间紧急,我就直说了。
“在指挥部下方的这个陨坑内,存在着很多时空乱流。现在已经错过了终焉降临的最佳时机,但是他在发动攻击的时候,仍然有可能波及到这些时空乱流,进而产生连通实数世界与终焉所在之处的裂隙。
“而帕朵,我要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在时空裂隙张开的那一刻,将十七号的终端扔进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会让我们在下一个纪元战胜崩坏的可能性提高至少十个百分点。”
时空裂隙,帕朵并不陌生,准确来说,如果去掉“时”,她对于单纯的空间裂隙并不陌生……因为那是她的米凯尔老大用的最多的能力。
所以她同样清楚,没有米凯尔老大人为动用权能稳固的空间裂隙有多恐怖。更不用说,她即将要面对的是掺杂了另一种“时间”力量的时空裂隙。
“不会的!不会的!咱的运气一向很好啊!咱可是猫猫,咱有九条命的!绝对不可能死在这里!”
她当然很想这么安慰自己,但其实她自己清楚无比——为了保证能在时空裂隙打开的一瞬间将十七号的终端投进去,她必须站在如今所在的位置,也就是时空乱流的中心不动。
在这个位置,一旦时空裂隙撕开,她必然没有逃脱的可能,而一旦被卷入不受控制的时空裂隙,她也必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因为这已不是好运能解决的问题了——她会在一瞬间被撕裂成原子的!
当一件事的可能性为0%的时候,无论再好的运气,也只能说是……
九命难转。
帕朵的重心慢慢降低,直到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月壤之上,将身体慢慢蜷缩了起来。
她本不应该做出这种动作,“身经百战”的她很清楚,这种姿态是最僵硬、最不利于在遭遇危险的时刻突然暴起逃生的。
但那又如何呢?就算她想逃,逃得掉吗?
不!能逃得掉!
只要现在就回头,以她的运气,肯定能找到再上去的方式!
甚至不用上去,只要躲到边上,躲到时空乱流影响不到的地方不就行了吗?
至于手上的这个终端,至于梅的任务,到时候随便一扔就好啦!反正她运气这么好,说不定终端就能被裂隙卷进去呢?
这样既不用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能完成任务,不是两全其美么?
甚至于……就算不能完成任务,就算终端没有扔进时空裂隙……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
“米凯尔老大、爱莉姐、凯文大哥……大家……他们都是英雄,可是咱……可是咱不一样啊!咱这手术做了等于没做,咱就是个凡人,敢趟这趟浑水已经很勇敢了,为啥还要牺牲自己?
“而且……这样的牺牲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呢,对吧?梅博士自己也说,这只能提高十个百分点的成功率,又不是一定能成功?
“再说……再说……不管最终能不能成,那都是下一个纪元的事了呀!咱又活不到下一个纪元,和咱又有啥关系,为啥要咱去……”
为什么要她去牺牲呢?
如果就在此刻退缩,到了下个纪元,她还能有晒不完的太阳,有吃不完的零食,而且也没有人会责怪她,是吧?
她任务特殊,也没带作战记录仪,到时候回去就说没有出现时空裂隙,反正她运气这么好,大家也不会怀疑对吧?
反正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这里的情况,谁也不能说她是逃兵对吧?
“英雄有英雄要做的事……凡人也有凡人应该做的事啊!战斗的事情交给英雄,活命的事交给凡人啦!咱作为一个凡人,不就应该这么自私地活下去吗?咱以前在黄昏街的时候,不这么自私能活下去吗?咱可是最怕死了呀!”
帕朵在心中不断地试图说服自己,但不论她给自己多少个临阵脱逃的正当理由,她也只是挺了挺上身,看上去像是要站起来,但最后还是什么动作都没有。
“动起来啊菲莉丝!动起来!”
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然而在这零下一百八十度的月球背面,泪珠刚流出眼腺便结成了圆滚滚的冰珠,而后这冰珠又如同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向月壤。
她突然拼命拍打起自己的大腿,但她的下肢依旧毫无反应,站不起来。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就是不愿意离开。
如果自己真的畏惧牺牲,又何必来月球呢?
梅从来没有强迫谁上月球,是吧?
如果她愿意,她也可以和其余人一起留在地球啊?融合战士又怎么样?布兰卡姐不也留在了地球吗?还有那么多能力比她还强的量产融合战士,不都留在地球吗?
但她还是在这里了,这就是她的自我意愿,她就是想要在这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毕竟……我也是……我也是‘英桀’啊……”
那是米凯尔大哥和爱莉姐亲手授出的荣誉称号,帕朵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只有敢于直面桀难的英雄,才能被称为英桀。”
她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清楚,她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平生唯一一次勇敢就是用在了报名超变手术上。
手术很成功,她没有像成千上万的实验体那样死在手术台上。
手术也很失败,除了让她长得不像人了一点,除了让她被一些人类讨厌,又被所有的猫咪讨厌外,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收获”。
她依旧和从前一样毫无战斗力可言,每一次崩坏来临的时候都只能躲起来瑟瑟发抖,看着大家去战斗。
这么多年了,她什么都没能做到。
眼看着逆熵的大家一个个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成熟——别人且不说,比她年纪还小一点的阿华,已经持有专属的神之键,并且能独自击杀律者了。
但她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但是……但是……
做不做得到是能力问题,愿不愿意去做些什么是态度问题。
人不可能做到所有事,但人一定有想要去做的事。
晒晒太阳、吃吃零食、钓钓鱼的日子确实是她从小就期盼的,这样的日子过得也确实很开心,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半夜熘出去顺回来的战利品越来越多,生意越做越大,现在她已经不用虚构一个“老板”用来抬高身价,也不用谄笑着喊人家老板了,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围绕着她的人越来越多,有米凯尔大哥、有爱莉姐、有逆熵的大家……还有各种各样各怀心思谄媚地对她微笑的人……她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寂寞,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不明白,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过去的她梦寐以求的,但仔细品味,是那么虚幻,就好像一切都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小女孩的空梦一场。
而现在她明白了,晒太阳、吃零食、钓鱼、顺东西都只不过是出于欲望的驱使而活,这样的活法或许快乐,但的的确确少了些什么——少了一份意义,少了一份无论如何都想要去做的事,想要追寻到的意义。
她也明白了,她的身边确实环绕了很多人,一天到晚与他们叽叽喳喳地闹腾着,她确实不孤单了,但也确实少了些什么——逆熵的大家成为了英雄,将她一个人甩在了原地,至于那些心怀鬼胎接近她的人,她从来就没放在眼里。所以,她反而变得更加孤独了。
所以……所以她也想要成为英雄。
她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意义应该如何实现,但起码在这一刻,她想要成为英雄。
而她也必须成为英雄,只有这样才配得上“英桀”的名号,只有这样,她才能追上大家,重新摆脱孤单。
并且……
陨坑内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银灰色的沙尘飞扬,细碎的沙砾从她的脸上划过,让她无端回想起黄昏街的那个夜晚。
同样的黑暗,同样的寒冷,同样的孤独……
同样呼啸的风,同样飞扬的沙砾……
但就是在那个夜晚,一银一粉两道身影突兀地闯入了她的生活。
饥饿、孤单、寒冷……这些东西对于习惯了流浪的她来说原本早就不算什么了。
但自从遇见了他们,她就再也无法忍受这些了。
所以……即使是为了米凯尔大哥和爱莉姐,她也一定要在这里站到最后,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这样才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
还有,虽然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搞清楚米凯尔大哥和爱莉姐的现状……但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要做些什么来拯救他们。
可惜她太笨拙,不过梅博士聪明啊!只要按照她说的做就一定可以的吧?
即使……她会在任务完成的那一瞬间被撕裂成原子……
但那又如何呢?
人生在世,不过空梦一场,死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结局。
那么,与其在寿元终结时浑浑噩噩地死去,不如选择更有意义的主动牺牲。
起码他们都会记得她,而且……
若是真的能救回米凯尔大哥和爱莉姐……他们知道了自己的牺牲,一定会既骄傲又难过的吧?他们来给自己扫墓的时候一定会带她最喜欢的罐头和饼干的吧?
可是……此刻的等待还是很寂寞啊……
帕朵很想找个人聊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她就不用花太多的精力去思考、去犹豫,进而产生逃避的情绪。
“博士……你还在吗?”
她打开通讯,轻轻问了一句。
四面八方很快传来了回声——她自己的。
而通讯中什么声音都没有。
帕朵的眼泪再次飘了出来。她最怕死了,也最怕寂寞了。
但她更怕自己寂寞地去死。
泪水一发不可收拾,也巧妙地掩盖了本就轻柔的脚步声,直到过了很久,帕朵擦干眼泪,才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双脚。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猫在黑暗中的视线极好,她毫不费力地看清了面前人的样貌。
当然,猫的嗅觉也很灵敏,她在抬头之前便已闻出了来人的身份,只不过正因如此,她才需要再通过对方的样貌去二次确认罢了——
“米……米凯尔大哥?”
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而后不再迟疑,一头扑到了米凯尔身上。
她当然不会考虑米凯尔为什么在这里、眼前的米凯尔到底是不是米凯尔、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觉这种高端问题。
她只是需要花些时间,将方才那冗长又死寂的时间里存在过的恐惧感统统发泄出来而已。
米凯尔一言不发、毫无动作,任凭她在自己怀中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少女的哭声渐渐沉寂,他如当年做过许多次的一样拎起少女的后领,就好像拎起了一只小猫。
“呜呜呜米凯尔大哥,你终于又出现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
“……”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有过一次不告而别,帕朵是真的害怕,米凯尔和爱莉的消失就与先前的不告而别一样……就这么将她抛弃了。
“没事,帕朵,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我们所有人都不会分开的,永远。
“而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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