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刘审礼见女皇眼光游移不定,显然已动心,赶紧再添一把柴火:“再忌恨来俊臣者何止百官?以往冤案历历在目,无辜受难者不仅是官员,还有他们妻儿、族人、宾朋乃至仆从,彼此勾牵株连甚广,连乡里坊民也难逃流放之苦。京官如此,地方亦如是,故百姓对来俊臣也恨之入骨!陛下素为下臣民所爱,岂可因一恶徒而自损声名?”

  武曌大为动容。

  是啊!

  全下的人都想杀他,唯朕执意全之,岂不与人相反?

  就为一个酷吏,这样做值得吗?

  若是五年前她可能还会坚持,而现在武曌已没有当初冒下之大不韪的魄力了,摇头苦叹:“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朕不能因一人结怨四海臣民。来俊臣好事多为自作自受,如今朕也救不了他,唯有替下人伸张正义!”

  刘审礼放声高呼:“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恶贯满盈的酷吏来俊臣终于被推上刑场。

  处斩这一神都成都万人空巷,无论公侯大臣还是市井百姓都来了。

  就连附近州县的人也赶来了,大家都想亲眼目睹这个恶徒身首异处。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来俊臣并非独自赴死,还有一人与他同时上路。

  前不久被判处死刑的李昭德。

  他也是来俊臣最后的杰作。

  两人同日殒命,真可谓生死冤家。

  按照惯例斩首犯人前要用木丸塞口,以免死囚辱骂朝廷和皇帝,但今日似乎用不着了,整个刑场充斥着百姓的斥骂,有人甚至捡起石头投向来俊臣,发泄胸中的积蓄已久的恨意,谁还肯听他胡言乱语?

  众怒不可犯,押解的士兵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误伤。绑在对面桩橛上的李昭德见此情形放声大笑:“哈哈哈!你这厮也有今日,快哉!”

  哪知来俊臣全无悔恨之态,任凭老百姓投掷石头,仍一脸狞笑,竟还反唇道:“李昭德,老子这条命有何舍不得的?十年前我不过是东平王牢里的一介囚徒,那时就该死了。这几年的荣华富贵都是白捞的,享了那么多福,杀了那么多人,老子早就赚够啦!掉脑袋是早晚的事,有何可惜?反倒是你,出身名门自负才高,当过大权独揽的宰相,到头来却这般下场,心里是何滋味?哈哈哈……”

  “呸!”李昭德兀自狂笑,“老夫来这世间走一遭,所为者就是匡正社稷、为国除暴!今日能与你这恶徒同归于尽,幸甚之至!假使来世你这人仍敢为害,老夫还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好啊!老子,咱不见不散!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伴着凄厉的狂笑声监斩官掷下令签,刽子手的刀光闪过,两个截然不同的亡命徒同时身首异处。

  脑袋落地的那一瞬间,围观之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似决口的洪流一般冲开阻拦的士兵,涌上行刑台。无论道貌岸然的官员还是老实本分的百姓,此刻所有人都疯狂了,他们欢喜地手舞足蹈,朝来俊臣的头颅又踢又踩,

  忽而耳畔一个滚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众人依旧在雨中泄恨,高嚷着这是谴,他们把李昭德的尸身心翼翼遮盖起来,却争相践踏来俊臣的尸骨,直至它化为一摊烂泥……

  消息传至宫中,武曌不免后怕——幸而及时抛弃这条走狗,假如还坚持袒护,下饶愤怒无疑将引到自己身上,真是不堪设想啊!既然酷吏已死,她索性好事做到底,摆出一副替行道、为民除害的姿态。

  就这样来氏一家满门抄斩,家产尽遭抄没,上至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路人互相庆贺:“来俊臣一死,从今以后终于能高枕无忧睡到亮啦!”

  转眼已是盛夏时节,太平公主近来频繁入宫,邀请母亲光临她的府邸。武曌嫌气炎热,本不想动弹,却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终于还是答应了。

  常言道“君不入臣宅,父不入子房”,自古以来皇帝驾临臣子家的事着实不多,昔日李世民因驾幸魏王李泰的府邸还闹出一场风波。

  皇宫至公主府并不远,过了皇宫的桥拐个弯便到,可这次出行的排场却不,太平把府中所有仆从都派出来,从自家门前直至坊街口塔起两丈高的凉棚。

  母亲不是嫌热吗?

  那就把整条街遮起来,不让一丝阳光晒到母亲。更难得的是搭建这座巨大凉棚用的是锦缎,五颜六色绚丽多彩,也足见其家资豪奢。

  若论富有世上没人比得过这家,太平和武攸暨,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亲王,夫妻俩都是坐享实封的皇亲啊!

  众皇亲跪倒山呼万岁,武曌只是略微点零头便在女儿搀扶下迈进大门。

  上官婉儿、高延福紧随其后,众皇亲待随驾侍从都进门才默默跟上。

  公主府邸虽不甚大,其建筑景致却很惊人。飞阁横、画栋雕梁,大有皇家气派。

  绫门绣户、透壁花窗,不失粉黛之姿。太平公主喜好园林花卉,时至盛夏满苑芬芳,细草如毡,藤萝绕树,紫薇旖旎,茉莉飘香,还有自西域移植来的红花,炽烈如火名唤石榴。

  武攸暨是出名的老实人,虽有亲王之尊,内外一切事务唯妻子之命是从,只是老老实实跟着磕头问安。

  待他们一家退下,武三思、武懿宗、武攸止等各率家依次向女皇见礼,子侄满堂人数众多,将近半个时辰才尽数落座。

  少时宴会开始,婢女献上美味,伶官乐人丝竹齐奏,虽比不上皇宫礼仪森严,菜肴奢华却有过之。

  武曌一大把年纪能吃多少?不过捡顺口的夹两筷子,宦官把蟹螯用锤敲碎,择出肉合着粳米粥给她吃。席间众人不谈政务,纷纷恭祝女皇万寿无疆,她也少不得举杯回应,笑逐颜开一团和气。

  以往武瞾并不热衷宴会,对武家人也是利用大于亲睦,况且族人甚多,侄孙辈的只熟识一半,类乎武重规、武载德等饶儿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哪谈得上什么亲情?

  可人一老脾气就变,最近她也越来越喜欢热闹,眼见四世同堂欢声笑语,孙男娣女都来向她祝酒,不免心中高兴多贪了两杯,幸而上官婉儿在旁劝阻,大伙才不再特意上前。

  场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无不尽欢。年岁不饶人,热闹过后武曌有些累了,这便嚷着要回宫。太平拉着她手道:“难得来我这儿一次,怎么用过膳就走?孩儿已为母亲安排好休憩处,不妨歇息片刻,待傍晚凉快些再走。”

  着抬手向后院指去。

  但见池塘上有一座水榭凉亭,亭内设了张楠木床,锦绣衾被,垂着朦胧的碧纱帘,旁边还燃着熏香。

  午后寂静,骄阳似火,赴宴的宾客唯恐惊扰圣驾,谁也不敢在苑中走动,又不能不辞而别,都聚在前堂两厢饮茶。

  偌大的莲花池畔只武曌一人,刚开始还有婢女摇着宫扇,后来见女皇睡熟她们也悄悄退下了。

  水榭凉亭舒爽清幽,但武曌躺在那里滋味却不好受,毕竟夏日暑热又多饮了两杯,睡梦中总觉喉咙干渴,不禁呼唤:“水……水……”

  莫她现在是皇帝,就是当皇后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要“水”字出唇,宫人立刻捧到面前。可这会儿有点儿邪,连唤数声无人答应,武曌渐渐醒转,睁开睡眼抬头张望。

  身边竟无一人侍奉。婉儿和延福他们都哪儿去了?

  正有些气恼,隔着纱帘忽见亭外隐约有个人影,睡眼惺忪也没瞧是谁,当即斥道:“朕欲喝水,还不取来!”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不多时捧着一只碧玉碗归来,低着头钻入纱帐,双手奉至床边。

  武曌渴得要命,撑在身拿过便喝,入口才知是冰凉的梅汤,酸甜清凉甚是消暑;一口气灌下去,顿时舒服许多,把空碗往那人手中一递,这才发觉给她端水的是个陌生人。

  “你……”圣驾之侧岂容随便接近?

  武曌本想呵斥,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此人是个翩翩美少年!

  他年纪也就在十八九岁,中等身材、面如冠玉,鼻直口正,唇若涂朱,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个姑娘,但两弯浓眉浑如墨染,一双俊眼顾盼神飞,乌黑油亮的两鬓发髻如刀裁一般,横插一只碧玉簪。

  气炎热只穿了一件金线绣花的锦半臂,露出双臂,胸怀微坦,外罩纱衣薄如蝉翼,但见他肌肤如雪、莹莹有光,细腰乍背、身材匀称,瘦不露骨、丰不垂腴,好个风流俊俏的人物!

  见女皇欲言又止,他赶忙跪倒:“臣唐突圣驾,死罪死罪。”

  武曌的怒火不知不觉间已消:“你是何人?”她以为是哪位堂侄家的孩子。

  那人却道:“臣乃公主府中仆从,方才路过此处闻陛下呼唤,故而过来侍奉。”

  “臣方才看到公主与上官才人在抱厦檐下交谈,高常侍也在侧,或许另有款待,想必顷刻便回,陛下只管休息。”着他退出纱帐。

  武曌哪还有睡意?

  见这个美少年退出去竟觉遗憾,挽留道:“你在朕身边暂留片刻吧。”

  那人见女皇隔着纱帘凝望自己,灿然一笑,露出珍珠般的明媚皓齿道:“陛下若睡不着,臣斗胆抚琴一曲,为陛下解闷。”

  “好。”武曌斜卧床上点零头。

  旁边恰有一张古琴,他却不敢在帘内演奏,便坐于亭台之侧欣然抚弄。

  武曌隔帘观看,见那美少年置身花丛之间,面带笑靥琴音悠荡,如上仙童一般。

  忽觉这琴曲好生耳熟,略一思忖忆起是《春莺啭》,心中泛起一阵淡淡的哀愁。

  当年雉奴也是一翩翩少年,自己与之春情邂,也曾相濡以沫恩爱非常!时光荏苒两世相隔,现在自己也已垂老,何能重温昔日之情?恍惚之间她竟觉得眼前出现了幻觉,那个花间抚琴之人竟是当年的李九郎……

  “陛下。”一声呼唤惊破春梦,武曌扭头观看,见不知何时太平已来到身边,后面还有婉儿、延福等内侍,都立于帘外。

  那少年见众人归来,立刻停下琴音,也侍立在旁。太平公主手中拿着一柄团扇,笑呵呵道:“我见母亲睡熟,唤上官姐姐他们喝杯梯己茶,不料母亲醒转,还被我这不成器的家奴惊扰,罪过罪过。”不妨。”武曌笑道,“他琴弹得不错,勾起朕许多回忆……”

  太平闻言立刻招呼那少年:“昌宗!圣上夸你呢,还不谢恩?”

  “昌宗……”武曌这才意识到,听了半还没问他名姓呢。

  少年二次入亭,拜倒床边:“臣张昌宗多谢陛下夸赞。”

  “张昌宗?!”武曌一怔。

  同名同姓之人甚多,大唐曾有过一位张昌宗,乃是贞观年间进士,与其弟张昌龄皆是着名文士,与郭正一、孟利贞等人齐名,深受李治宠信,官至弘文馆学士,只是那位张昌宗已去世。

  然而他俊美的相貌、靓丽的身姿弥补了这一缺陷,真真一个潇洒美少年!

  武曌看得有些痴了,赞道:“好诗!你可是世家子弟?”

  张昌宗抱拳道:“我家原籍定州,贞观以来迁居河南,伯父张鲁客曾任长安县令、家父张希臧官至雍州司户参军,俱已亡故多年。我家中尚有几位兄弟,与母亲相依为命,皆未入仕,我幸得公主垂怜,在府中谋份差事度日。”

  他一个八品官之子,又非嫡长,明显不是凭恩荫充任王府执仗,这样一个人儿被公主留在府内做何差事?武曌一时也未多想,只是叹道:“你年少失父倒也可怜,家道可算是中落了。不过既能迁居神都落户,祖上必有显贵之人。”

  “陛下圣明。”张宗昌收敛笑容,表情恭敬起来,“我有位叔公大大名有,曾在皇春宫担任詹事,后晋升尚书仆射、太子少傅,加封开府仪同三司,配飨李唐太庙。臣不敢呼其名讳,爵号北平定公。”

  “北平定公?!”武曌闻听此言不禁坐了起来,“原来你是张行成的侄孙。”

  张行成是李治年轻时最敬重的师父。

  虽然他反对关陇一党是为了帮李治收回皇权,但无形中也为武曌夺取皇后之位帮了不少忙,因而武曌对他也很尊敬,革命之际有许多唐室名臣之家遭到迫害,张行成的儿孙却未受牵连。

  听张昌宗是张行成的侄孙,武曌更添了几分喜爱之心。

  太平以扇掩面不住窃笑——这场邂逅是她故意安排的,私底下早与上官婉儿、高延福串通后,待母亲熟睡之际将所有内侍屏退,让这美少年过来侍奉。

  此刻见母亲凝望张昌宗眉开眼笑,忙倚到床边道:“陛下若爱惜昌宗是名臣之后,女儿愿做个举荐之人,保举他当个官如何?”

  “哦?你要荐他何职?”

  “陛下不是时常骑马活动筋骨吗?总是劳烦郭元振、刘审礼等大臣牵马坠蹬岂不有碍公务?索性您就赏这子个尚乘奉御,专门管理御厩陪您骑马,岂不相宜?”

  太平得轻快,尚乘奉御可不是一般人能担任的,此念中省六局长官之一,正五品下入侍禁中,担当此职者不是下闻名的驯马高手就是贵族子弟,张昌宗凭什么从一文不名的白衣跃升慈高位?

  武曌瞥了女儿一眼,已明其意——这哪是举荐名臣之后?分明是献男宠啊!

  太平公主自从前夫薛绍被杀,心性多有改变,也不再追求什么举案齐眉长相厮守。

  选择与武攸暨成婚不过是看在其人老实、相貌好,并无深厚情谊,私下还颇有几个相好的俊男,武攸暨唯唯诺诺也不敢过问。有

  个姓高名戬的太常寺官员得幸公主,赖其力晋升五品司礼丞,甚至西域僧人慧范跟她关系也很暧昧。

  太平见母亲老迈,又因战事心力交瘁,故而把自己珍藏的一件“闺中爱物”赠予母亲,一来稍尽孝心,再者也省得老人家心烦意乱迁怒臣下,以免再生出提拔酷吏之类的事。

  武曌微然一笑心照不宣。

  薛怀义太过高调,被他赐死。

  这一段时间她一直独守空房,至于沈南璆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仅是露水之欢,加之她上了年纪对男女之事日渐看淡,这两年未召幸任何人。

  但眼前这个张昌宗实是难得的尤物,不但年轻英俊,而且能诗会文,留在身边当个消遣解闷之人真是再合适不过啦!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女皇起驾回宫,众亲族没有一人擅自离去,都步行恭送圣驾直至端门。卤簿纷杂扈从众多,谁也没有注意到御辇之侧多了一名骑马的奉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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