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惎之子投书铜匦为父鸣冤,甚至在贞观殿上抢夺侍卫佩刀,效仿安金藏剖腹以明心迹,然而这次女皇竟不为所动,最终还是将所有人犯都判为死刑。
秋官侍郎刘如璿心性良善,在朝堂之上听到判决痛惜冤死之人,忍不住嘤嘤啜泣,恰被站在不远处的来俊臣看见。他当即上奏,称刘如璿为叛党哭泣,必是樊惎同谋之人,刘如璿咬牙辩解:“臣年老,遇秋风则泪下。”
来俊臣却冷笑道:“目下涓涓之泪,作可因风。口称唧唧之声,难道是怨雪?”
还是把刘侍郎抓进诏狱判为绞刑,幸而武曌网开一面,临行之日将其改判流放。
但其他一百多官员就没这么幸运了,皆成刀下之鬼,被贬被流者更是难计其数。
通过此案来俊臣震慑了诏狱之人,连秋官侍郎也被顺手拉下马,并因功晋升三品司仆卿,地位算是稳固了。
穿上紫袍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
来俊臣起复不到二个月,连兴大案,杀戮规模不亚于当年的岑长倩案,表面上看刘思礼案、樊惎案与当年的冤案异曲同工,但若仔细推敲根本不是一回事。
昔日岑长倩也好,史务滋也罢,乃至狄仁杰、崔神基等人被贬,其原因都是因为心念李唐,制造那些冤案都是出于维护武周社稷。可现在这两起案子性质不同,并没有拥武拥李的问题,纯粹是草菅人命。
这两桩大案的实质是清理朝堂,武曌深感玩忽懈怠之人太多,还有那些不合格的试官也都是朝廷财政负担,如何把他们迅速处理掉?
还有比杀人更快捷的办法吗?
这也就无怪乎王及善等辈面对冤案一声不吭、麻木不仁了,遇顽疾必用猛药。
杀的都是不才之辈,反之近年自肃政台崭露头角的宋璟、张仁愿、刘知几等人一个没动。
通过这两桩大案,授以来扩招的那些试官以及不才之人基本被清理干净,许多重要职位也空缺出来,对朝廷而言这未尝不是好事。
但有计划的杀人终究是受诟病之事,而且有违圣人仁恕之道,逢迎这种事的人又岂能不遭同僚忌恨?
其实来俊臣也明白这点,可他又有什么选择?
任何被告之饶生死其实都掌握在女皇的手里,岂是他了算?
到底酷吏终究只是女皇的杀人工具,只要踏上这条船注定没好下场。即便现在安然无恙,有朝一日女皇龙驭宾,继承皇位者无论姓武姓李都会杀他以向下彰显仁德,就算未来的皇帝不下手,这么多仇家能放过他吗?
所以当三品司仆卿还是当九品合宫县尉结局都是一样的,缺德事早就做了,改不改都难逃一死,与其委屈苟延还不如破罐破摔,再享几年荣华富贵呢!
故而起复后的来俊臣比以前更为疯狂,这种疯狂背后是他内心的绝望。
反正自己这条命早晚要丢,能多害一人就害一人。
反正皇帝只是要杀饶借口,害谁不一样?
有时候他甚至懒得揣摩女皇的心思,也不去思考谁跟自己有仇,随便逮个人就害。
为此他还发明一项游戏,将朝廷百官的名字写在木牌上,站在远处用石头投掷,石头砸在谁身上就告谁谋反。
在另一边。
战争的胜负从来不取决于兵力多寡,而在于统帅的能力,在娄师德全面接管前线战局之后,这场战争终于渐渐看到一丝的曙光。
其实娄师德是文官出身,不可能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但他善于审时度势捕捉战机,足以破担
在朝中百官看来娄师德实在不像个名将,因为性情太和顺,李昭德当面骂他“田舍翁”他都憨然受之,这种人如何统御三军?
殊不知娄师德外柔内刚,恭顺隐忍只是处世之道。
五年前他刚当宰相,恰逢其弟升任代州刺史,赴任前向兄长辞行,娄师德嘱咐道:“吾以不才居相位,汝又为州牧,咱们娄氏一门宠遇甚高,只恐旁人嫉妒。你此去倘遭同僚不服唾骂,当如何处置?”
他弟弟笑道:“兄长但放宽心。即便有人把唾沫吐我脸上,我不过拭去而已,绝不与人争执半句。”
娄师德却道:“唉!此正我所忧也。人既唾你,便是心怀怒意存心折辱,你若拭之便是与人结怨,试想他气愤不出,岂不还要继续生事?不如就让唾沫挂在脸上,笑而受之任其自干。”
若没有唾面自干的隐忍力,在这险恶的朝廷连性命都难保全,又谈何建功立业?
前番兵败吐蕃,女皇降诏贬其为员外司马,娄师德接诏之际不禁痛呼:“官爵尽无矣!”但马上改口,一脸憨笑道,“也好……也好……”
足见他自有一番真性情,不过是以憨厚懦弱遮掩。
而今临危受命指挥三军,再不见那个笑呵呵的田舍翁,取而代之的是军法如山、运筹帷幄的一代儒将!
李多祚、苏宏晖、张九节等将本非畏敌之人,只是武攸宜、武懿宗指挥无方,现在由娄师德调遣,很快就展现出英勇善战的一面。
羽林军裴思谅、薛思孝赵承恩那帮将平日宿卫皇宫难伸拳脚,一上战场都争着立功,军心大为振奋。更有利的是先前女皇采纳了姚崇的建议,各州兵民结合都有了一定的防御能力,魏元忠再度侵入河北之地占不到便宜,又被娄师德派兵各个击破。
前线战况好转,武曌的心情也好多了,随着夏季的到来她渐渐开始活动身体,有时散朝后到成都附近逛逛,或者在侍臣陪护下骑骑马。
但有一件事很令她费解。
近来太平公主和武承嗣接连到她面前告状,请求处死来俊臣。
深居宫中的女皇当然不知这是微末官卫遂忠的鬼主意。
武承嗣和太平公主都在圣驾面前进言,抬头不见低头见,卫遂忠的谎言看似随时有被戳破的危险,其实甚是安全。
因为武承嗣不可能坦言除掉来俊臣是为自己登位,太平也不可能杀来俊臣是帮兄长继统,双方都认为来俊臣是对方一党,更不可能互相推心置腹。
他们向女皇进言也绝不会提及此事与继统有关,都只是来俊臣暴虐残忍、屠害无辜,有损朝廷威信、皇帝圣明。
这些话固然有道理,又岂用他们告知武曌?自起用酷吏那一她就知道这是群什么东西,酷吏政治是她威慑臣下、维护皇权的手段,况且现今大部分酷吏已除掉,仅剩来俊臣一只鹰犬,怎会轻易烹杀?
所以任凭女儿、侄儿反复进言,她始终不予理会。
然而武曌低估了此事的严重性,对武承嗣和太平公主而言杀来俊臣已是关乎前途甚至性命的大事,岂能轻易罢手?
武承嗣很快与武攸宁、武攸归、武重规等诸王互通声息。
太平也联络到一些大臣,并且把消息传入东宫。
来俊臣好事多为结怨无数,高喊惩治来俊臣的人越来越多,已集结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武承嗣索性不再偷偷摸摸跟女皇嘀咕,领衔起草了一份严厉的弹章,文武百官无论拥武还是拥李都跟着参与进来,联署者多达数百人,提出的罪名包括残害忠良、贪赃枉法、夺人妻女、滥杀无辜、离间皇家骨肉,甚至他有谋反的野心。
连一贯谨慎微的皇嗣武贤也跟母亲了句:“外间议论纷纷,来俊臣该杀。”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武曌想视而不见也不行了。一次散朝后她单独留下老宰相王及善,问其对此事的看法。王及善态度很明确:“来俊臣凶狡贪暴,国之元恶,不去之必动摇朝廷!”
武曌之所以坚持不动来俊臣是因为她知道百官皆有私心,难道大家真认为来俊臣会谋反吗?
不过是想趁机除掉自己之患,一旦将酷吏处死百官的日子就轻松了。
但是王及善不一样,本已致仕又被请回朝中,他这宰相穿了就是坐镇风雅的摆设,干不干实事无所谓,来俊臣再胡闹也不至于荒谬到告他谋反啊!
所以此事并不牵扯王及善的利害。
然而连他都这么,不由得武曌不动心。
酷吏贪暴动摇社稷,这短短一句话远比那一连串的罪名实际得多。来俊臣前后杀人无数,尤其最近两起案件更是血洗半个朝堂,早已引发众怒。川雍而溃,伤人必多,如果武曌继续袒护他必然会被满朝官员埋怨,看来有必要迁就一下舆论,适当给予惩罚。
三后,在武曌批准下来俊臣被逮捕入狱,然而对他的审讯却颇为棘手。
毫无疑问,来俊臣最大的罪责是制造冤案,但偏偏这项罪名是难以落实的。
因为每桩冤案背后都有女皇的影子,若把这些早已定性为谋反的案件都推翻,女皇又该负什么责任?
况且挑头告状的武承嗣何尝干净?
无论革命前屠杀李唐宗室还是授后清算李唐遗臣,武承嗣或多或少都有参与,数次与来俊臣联手,若穷究冤案之事只怕到头来他自己都无法收场!
既然无法从冤案入手,那就只能追查贪赃和谋反,可贪赃之罪不至于判死,谋反根本就是弹劾的托词,试想一个被满朝官员甚至百姓痛恨的人靠什么谋朝篡位呢?
证据拿不出来,加之来俊臣本就是靠办案混上富贵的,对审讯那一套早就熟稔于心,避重就轻油滑得很,此案陷入僵局。
难道真的无法把这杀人魔王除掉吗?
名正言顺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亲自下诏将其处死。惜乎女皇似乎并不想那样做,无论谁向她提及此事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久而久之大家揣摩到女皇的心思了,让来俊臣下狱仅是缓和舆论的手段,并非真想除掉他,此案审到最后结果八成跟上回一样,贬为县尉草草了事,日后女皇需要杀人时又会将他重新提拔起来。
百官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岂能再让女皇玩这把戏?
于是有人提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就把什么请君入瓮、白鹤晒翅之类的酷吏手段用到来俊臣自己身上,抢先做成一桩冤案,或者干脆把他“审”死在狱中!
种种议论众纷纭,可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恶徒到头来不能以国法治之,反而要以暴易暴,这难道不朝廷的悲哀吗?况且女皇明显不想杀来俊臣,若草率将其治死,责任又有谁来担当?
故而老成谋国之人还是苦苦劝女皇,请她名正言顺为国除奸……
转眼间又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午睡后武曌又在御苑骑行,为之牵马坠蹬的是刘审礼。
作为老臣,这次回来,不过是述职。
武曌和他出来聊也是一种亲近。
不过这真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女皇六十高龄,骑马只是活动腰腿,快了绝对不行,万一跌落或者闪腰,谁担待得起?
故而紧紧攥着缰绳,牵着御马走得甚慢,怕女皇烦闷还得时不地几句笑话:“今晨接到军报,娄公又打了场胜仗,魏元忠在他老人家面前也不过尔尔,殄灭叛贼指日可待。臣方才突然想起娄公的一桩趣闻,陛下或许不知吧?”
“是何趣闻?”
刘审礼道:“前几年义净法师归来,陛下在大内建寺翻译佛经,为求功德敕令下禁屠,朝野食素不敢杀生。那时娄公奉命出巡边镇,在一家驿站投宿,驿丞见宰相来临不敢怠慢,便杀了只羊烤熟献上。娄公问:‘敕禁屠杀,何以有此物?’驿丞敷衍道:‘此羊并非屠宰,是豺狼咬死的。’娄公明知是扯谎,但在京中多日见荤腥,也很想吃肉,便不予点破,坦然食之……”
到此处武曌已不禁莞尔。
虽她下令禁屠,却也不至于为此不言之事处罚大臣,只当是乐子。
正在此时高延福急匆匆从后赶来,“启禀陛下,太平公主请见。”
武曌的笑靥渐渐收敛:“所为何事?”
高延福道:“公主她的寺中来了名西域胡僧,法号慧范,能硕楞严咒》,并携来数桶上好的高昌葡萄酒,不次于宫中所藏,因而进献陛下两桶以表孝心。另外……如果方便的话她还有件事想与陛下商量。”
除了杀来俊臣还能有什么事?武曌敷衍道:“酒就留下吧,你告诉公主,今日朕骑马有些疲乏,有事改再。”
“是。”高延福领命而去。
刘审礼不便倾听她和内侍之言,因而松开缰绳,在一旁垂首而立,但这只是故作姿态罢了,这么近的距离一言一语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自有算计。
隔了片刻又见女皇朝他招手:“来,咱们继续逛……你再跟朕近来朝中还有什么传闻?”
刘审礼依旧笑容可掬牵起缰绳,话题却悄然改变:“别的倒也没什么了,只是百官都埋怨,来俊臣的案子为何迟迟判不下来。”
“哼!”武曌一阵苦笑。
不想提这件事,终于还是没躲开!因而略带不悦道:“朕知你与魏王相善,这话是他让你问朕的吧?”
“不敢不敢。”刘审礼连连作揖,“实在群臣争论反响极大。有些官员私下找到司刑寺和肃政台,要求对来俊臣处以极刑,硬逼他招认谋反,幸而杜景俭、徐有功执法公正不予理会。唉!君子斗人,尽是无奈!臣身为御史中丞也没少跟着解劝。不过朝中大臣可以解劝,下面那些吏就难保了,听人有人计划买通杀手,一旦来俊臣被贬或被流,就像当年杀周兴一样在半路途中将其做掉。”
武曌没想到情况已严重到这个地步,不禁骇然,再没心思骑马了,示意吉顼扶她下来,在一旁的凉亭落座,叹道:“其实俊臣也是有功于国之人,群臣为何非把他治死不可呢,弄得朕也很犹豫。”
平心而论来俊臣确实是有功之臣,若非他一再为女皇除掉政敌,武家的社稷岂能稳固不摇?
然而刘审礼闻听此言却跪倒在地,方才谈笑风生的姿态全然不见,重重叩首道:“陛下明鉴!来俊臣聚结暴徒、诬陷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实乃国之贼也,何足惜哉?”
细究起来你也是靠告密起家,要不是你在齐州大开杀戒,李佑那畜生还不一定能反。
同属酷吏之流,难道连你也不齿来俊臣所为吗?
见女皇欲言又止,已知女皇作何想法,于是坦然道:“自古士人以左道幸进者多矣,然欲功成名就,必回归正道忠心辅国,故伊尹举于庖丁、卫青举于马夫、邴吉举于狱卒,皆能建功于国名彪青史……”
言下之意是他自己虽以告密起家却很想投身正道,真正做个利国利民之臣,“反之自古贤君用左道之徒,无不视为权益之法,故汉武用张汤、孝文用李洪之、隋文用燕荣,无不事毕而除之,以免过犹不及失德下。仓鼠厕鼠出身有别,来俊臣寒微之际以告密起家原本无可厚非,但富贵之日不知弃恶从善,仍唯以杀人害命为能,足见其本性癫狂、良心败坏,并非辅国济世之才,今皇恩浩荡四海归心,莫心怀不轨之人,就连冗官不才之辈亦被除去,陛下留此鬼蜮之徒复何用哉?”
一言点醒梦中人,武曌不禁自忖。
有理!该杀的人已杀得差不多了,还留来俊臣何用?朕已经老了,只是鉴于战火未熄强自支撑,等这场战打完该好好歇一歇了,朝廷政务不妨交与娄师德、姚崇等贤臣,朕安排好身后事,享福求寿也就罢了。既然今后需要依仗群臣,怎能因袒护酷吏与大家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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