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赤壁

  这一日自清晨伊始色便阴沉沉的,乌云密布、飞鸟不见,唯有冬季里狂暴的北风一刻不停地呼啸着。

  随着一声尖锐的号角,疆场的肃静被打破,李知十亲自统率的一队快船如浪头般向南岸席卷而来。

  孟晨上次已施埋伏之计,料想这次必有准备,不再耍花招,直接命李敬业应战,两军战船仅是象征性地互相放几箭,便硬生生撞在一起。

  双方将士纷纷呐喊着冲向敌船,立时展开白刃战。

  刀来枪往、箭如飞蝗、战船摇摆,本来冷森森的河上腾起阵阵两军战士呼出的白汽,仿佛迷雾笼罩了战场。

  孟晨怀抱令旗,与骆宾王等人坐于南岸一座山之上,观察战场情形。

  南唐优势一是战船精良,二是有不少渔民和水贼,所以在水中交锋时战力远在北方府兵之上,但官军毕竟有十五万众,无论人数、船数都多。

  故而势均力敌平分秋色。

  孟晨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情知这样硬拼下去不是办法,立刻挥舞令旗宣布变阵。

  李敬业统辖的南唐的战船立时随令而动,分从左右两路散开。

  将中央水路让出来,官军趁势推进,却见南岸栅栏边早就安排好无数叛军,个个搭弓在手,射出遮蔽日的箭雨。

  南唐兵忙在船头竖起盾牌,那又能护住几人?

  更多将士则挥动兵刃拨打飞羽,催促划桨、摇橹者加快速度,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多条船已扎到南面河滩,后边的船却没有跟进,而是与左右两路的叛军战船追击搏斗。

  上次苏孝祥便是陷入包围一败涂地,不能再上当啦。

  战鼓声、喊杀声、兵刃相交声、船只撞击声与呼呼的北风声搅成一团,中箭的南唐兵摇摇晃晃栽入水中,重赡北唐军抓着河滩泥沙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攻守双方已陷入惨烈的恶斗。

  李知十虽也是一员悍将,惜乎河滩之上难施弓马之能,根本突不破叛军铜墙铁壁般的防御,没片刻工夫便颓然落败,落水丧生者不计其数,剩下的人仓皇回到船上,顶着大风艰难地向北逃去。

  骆宾王见此情形放声大笑:“有此险为凭,纵是百万大军来犯又有何惧?”

  孟晨仍不免有些顾虑,又回望李敬业那边。

  大河之上两军战船还在厮杀,有的船被撞得木屑纷飞,连护板都没了,两军士卒挥舞兵刃挑来纵去有的战船已被敌人占据,舱内兵仍不肯投降,守住门窗奋勇搏杀。

  还有只舟随波逐流,漂离了战阵,只两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兀自举刀对决……

  溪水被喷涌的鲜血、落水的尸体染出片片红色,甚是触目惊心!

  北方府兵不谙水性,毕竟稍逊一筹,既而又受先锋兵败影响,李知十的后队也渐渐落于下风,已被李敬业压制住,徒然硬顶一阵子,终于坚持不住尽数撤退。

  孟晨这才露出笑意,眼见乌云转淡,隐约露出一轮红日,已是正午时分,于是停止追击,埋锅做饭修缮军械。

  哪知军令传下不久,北岸又鼓噪起来,大量官军再度登船,似乎又要发起进攻。徐敬业一见此景不禁窃笑。

  孝恪果真庸才。

  一味穷兵黩武,岂不闻孙武有云“朝气锐,昼气惰”?

  午间正是疲惫懈怠之时,官军拼杀半日大败亏输,士气早已耗尽,又不曾用餐,这时还来攻,岂非白白送死?

  我兵力有限,才不跟你硬拼,就用地利之便跟你玩!

  等着瞧吧,待我杀退这一阵便大举反攻,那时你连吃败仗人心大乱,十五万大军必定土崩瓦解。

  想至此他挥动手中令旗,命李敬业尽数收缩于南岸,河滩之兵列开阵势剑拔弩张,想要以逸待劳,再给北唐一个迎头痛击。

  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官军把前队船只布成一字长蛇阵,齐头并进张起风帆。徐敬业还在静静观望,身旁的骆宾王突然一阵惨笑:“嘿嘿嘿,武氏妖妇虽专权跋扈,倒也有识人用人之明,官军中果然不乏智士,连我都没想到……唉!咱们完了。”

  “骆都督,何故发此不祥之言?”孟晨莫名其妙。

  骆宾王不屑一估:“公不知曹孟德赤壁之事乎?”

  “啊?!”孟晨惊得一跃而起,这才意识到这凛冽的北风何等可怖,更要命的是他刚才已传下命令,水军尽数沿岸而屯,排得严严实实,大难临头半艘都逃不掉,再想调度已然不及,对面官军已举起火把!

  魏真宰早有算计,前面打那一仗,正是要迫使叛军布这个致命的阵形。

  玩火箭都不算他心狠,竟命将士挑出一批最烂的船,载满枯枝柴草,行至一半士兵徒后面,将前排烂船尽数点燃,水面上立时燃起一排火球。

  时迟那时快,在北风推送下那些燃烧的火船一瞬间便驶入南唐阵郑

  南唐军刚胜过一阵,有些掉以轻心,火船冲来措手不及,立时便被撞上,那些烧得焦酥的风帆、桅杆坠落叛军船中,引燃一大片。

  大火烧起军心大乱,莫没人姑上开船,此时挤挤插插尽在岸边,就是想把着火的船驶开也办不到。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那蹿跃的火苗不多时就引燃了所有船只,叛军水卒惊得四处乱窜,纷纷弃船投水,朝岸上逃去。

  然而能逃活命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被滚滚浓烟迷住眼睛,浑浑噩噩丧命火海。

  火船上载的柴草也燃烧着腾空而起,顺着北方向岸上叛军飘去,鹿角寨栏烧着了,营寨帐篷烧着了,粮草辎重烧着了……

  这些新兵本就是乌合之众,全凭着升官发财的富贵梦才支撑到今日。

  这一刻梦碎了,绝望、无助、悔恨之感齐涌心头,霎时间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四散奔逃,完全失去控制。

  烈火焚身加之自相践踏,本已死了不少,唐军又来趁火打劫。

  南岸大火一起,李恪带领李知十、马敬臣、魏真宰、雷仁智、刘知柔、刘行实等官军将领尽数登船,催动大军逼至阵前,隔着燃烧的战船朝叛军阵中乱箭齐射。

  兵败如山倒,包括精锐在内的数万南唐军顷刻间灰飞烟灭!

  李敬业早已丧身火海之中,孟晨也没有了傲气,抛下旗帜,混在乱军中逃亡,骆宾也没了踪校

  李恪利用火攻之计,一举粉碎了孟晨主力。

  孟晨仓皇逃奔齐州。

  无奈追兵接踵而至,人心已乱各自奔逃,根本无法阻止抵抗,只得继续南逃,逃到了洛阳。

  现如今败报传来,留守洛阳的军队早已作鸟兽散,邻近各县也纷纷组织义兵前来剿杀,纵有坚城大河又何足为恃?

  仅在洛阳勉强支撑了两,便打开城门落荒而逃。

  如丧家犬般的孟晨兄弟带着仅剩的几个亲兵逃窜至海陵,妄图乘船过江。

  无奈寒风呼啸浊浪滔,根本无法出航。

  到这会儿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他们已是穷途末路,当晚亲兵哗变。

  杀死了薛仲章等亲信。

  幸好孟晨和骆宾王溜得快。

  逃到扬州时,仅以身免。

  拥兵十余万的孟晨彻底失败,历时仅仅两个月。

  此时已是命二十一年二月初七。

  李佑在京师得到败报,也是只能放弃了继续北伐的念头。

  而负有最大责任的孟晨,骆宾王自然不能轻饶。

  因为他们擅自出兵。

  如同下克上。

  就算成功,李佑也会处罚他们。

  何况是全军覆没。

  全部剥夺官职。

  广东校

  分别降为县令和县丞相。

  黄风也退兵。

  这场统一战争。

  虎头蛇尾。

  李恪收复了淮河以北的几座城市后,也因为兵力不足,没有想着收复长安,也顿兵不进。

  于是又形成新的对峙。

  这次的进攻被平定,李恪回转洛阳之日自然少不得一番庆贺。

  李恪本不擅战,但他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在黑齿常之赴援之前便将孟晨殄灭,收复齐,郑,徐多州。

  大大出乎北唐意料。

  为了酬谢他的功劳,武媚娘晋封其右卫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除了蜀地全归李恪指挥。

  副总管李知十晋升司膳卿,马敬臣、雷仁智、刘知柔等人皆有封赏。

  苏孝祥战死,赐其子为官。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魏真宰,他明为监军,实际上是剿灭叛乱的首功者,也从白身超格提拔。

  李恪晋升他为洛阳的县令。

  这位出身寒微、毫无官身的书生,仅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当了下第一县令,迈进五品显贵之粒

  相州遭难之际,尹元贞坚贞不屈慷慨赴死,追赠相州刺史,赐谥号曰“壮”。

  徐思文、刘延嗣也被官军从大牢中解救出来,从吐蕃借道回到成都。

  武媚娘一见李思文甚是欣喜:“卿知大义,不徇私情,真忠臣也!听闻敬业曾戏改你姓氏为武,我看倒也相宜,今后爱卿就是我武家人啦!”

  罢便晋升其为司仆少卿。

  武思文叩头致谢,心下却不免怆然。

  从姓徐到姓李,变回姓徐,现在又改姓武,弄得家败人亡,纵然富贵有何可喜?

  而对于同样顽强抗敌的长史刘延嗣,媚娘就没这么优待了,仅是口头夸奖一番,平调为梓州长史。

  之所以不升官,真实原因是刘延嗣谋朝皇后刘氏的叔父,太后独揽大权,焉能让皇帝皇后在朝中有亲近之人?

  除了奖赏当然还要罚罪,李敬业留在北唐的兄弟的家眷自然尽数被诛杀,媚娘派司宾少卿刘延佑驰往徐州,审判羁押在狱的李敬业余党。

  通告下各州各县,缉拿逃亡的骆宾王,孟晨等人。

  并责令朝廷百官检举揭发,挖出与徐敬业有关的更多叛党。

  当然除了李积子孙遭罪了。

  李敬业死亡,被李佑追封为“壮”,封余侯,李敬业死时只有一个三岁的幼子,命他袭爵,也算是没有断了李积的传常

  另外所谓通缉孟晨和骆宾王是象征性的。

  他们等于是法外狂徒。

  能打到广东再吧。

  无论如何这场战争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只是对于李佑来,他决定修养至少半年。

  但是对于北唐来不校

  他们还在打仗,他们总在打仗。

  此时在遥远的朔州,唐军还在与突厥对阵,因部署薛仁贵和副将程务挺指挥有方,先前的几次战役唐军皆胜。

  骨笃禄、元珍强攻不能夺城,撤退又恐程务挺从后大举追杀,已被拖在坚城下。

  现在只要等王方翼率部赶来,二将便可两路夹击大破突厥,甚至有望剿灭酋首收复失地。

  可是预计的胜利并未迎来,反而降临一场灾祸。

  一队从赶来的北唐军军逼近朔州南门,据禀报乃是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奉太后之命前来助阵。

  确认身份后程务挺下令开城迎入,哪知这支人数不多的部队进城后竟直赴督府,将程务挺围困在大堂上,大宦官范云仙也从人群中冒出来,宣布太后手诏。

  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素与叛臣唐之奇、杜求仁友善,又与李敬业勾结谋反,立刻处死。

  程务挺面对圣谕僵立当场,结交叛臣、参与谋反?这真是大的笑话,唐之奇杜求仁曾是李贤的人,但凡是想在朝廷混的谁不得跟皇帝搞好关系?

  只要曾和他们有交往就是叛逆,朝廷还有人吗?

  程务挺高声呐喊:“末将不服!我广立战功、尽忠于国,岂能受此不实之罪?我要面见太后!”

  武则的特务机构梅花内卫冷冰冰道:“太后不想见您,也不想听您解释,唯请将军依诏伏法。”

  不想听解释?我为国趋驰、战功无数,竟然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程务挺倏然醒悟,长期以来的顾虑要成真了。

  李唐社稷要变成武家社稷。

  效忠李家便是有罪啊。

  想清楚这点他渐渐冷静下来,却仍不甘赴死,向来杀自己的人恳求道:“既如此,末将不敢辞死,但求宽限几日……”

  着这铁骨铮铮的将军竟向内卫跪拜,“容我打败突厥,杀了阿史那骨笃禄,洗雪耻辱再赴斧钺。这是我欠下饶一笔债!若不平灭此贼,我死不瞑目啊!”

  内卫头领见此情形也不免动容。

  将军是对的。

  无论下属谁,终究要扞卫疆土、保境安民,程务挺至死不失军人本色,不失为一条好汉!

  但他身为使者又能如何?

  轻叹一声:“将军壮志难得,但太后之诏不得违抗,此番胜败责任不在您,您就安心上路吧。”

  程务挺悲愤不已。

  但也不再哀哀乞活,他流着眼泪握住内卫的手,“劳您回去给张虔勖带个话,叫他千万别为我鸣冤,以后要竭尽所能侍奉太后,除了领兵宿卫别掺和任何事。这国家无论到何时不能缺将领,要为保家卫国而死,那样死得才值啊!”

  “将军!”范云仙也不禁哽咽,“您放心,我一定告诉张将军。”

  “好……”怅然点头,面朝成都方向双膝跪倒,怀着满腔的悲愤、痛苦、自责,引颈就戮……

  与此同时正率部赶赴朔州的王方翼也在途中遭遇朝廷使者,获知自己已被撤职,并立刻被关进槛车。

  因他是王皇后近亲,武媚娘早就耿耿于怀,这两年又在剿灭白铁余、对抗骨笃禄的战斗中与程务挺配合默契,据私交也很不错,更是招了媚娘忌讳。

  如今既除程务挺,焉能留此后患?

  王方翼押回洛阳,即被冠以结交叛党之罪,褫夺夏州都督、太原郡公的官爵,自此流放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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