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内,显得有些空荡寂寥。刘端沉思不语,不知想着什么。
苏凌想着搭讪,可是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也只得低头摆弄自己大氅的带子。
良久,刘端这才抬起头来,眼神忧郁,长叹一声道:“齐伴伴,去把朕桌案上的折子拿来。”
齐世斋闻言一愣,脸色更变,颤声急道:“圣上,这折子涉及军国大事,除了陛下龙目预览,其他人恐怕......”
“拿来!——”
刘端忽的声音提高了许多,带着些许的怒气。
齐世斋身体一颤,没有办法,只得颤颤巍巍走到龙书案案前,将那些折子拿来。
刘端瞥了一眼,从里面随手拿了三个折子出来,递给苏凌道:“苏卿,你看看吧。”
苏凌先是一怔,觉得自己看折子,的确有点不合适,不过刘端都说了,自己也就没啥压力,随即也不客气,接过来翻看起来。
原来皆是任命官员的折子,署名的皆是司空萧元彻。
苏凌心中知道,这肯定是司空府的幕僚代笔的。
他粗略的看了一下,便递了回去。
“如何?......”晋帝刘端似有深意的看着苏凌,缓缓问道。
苏凌直抒胸臆道:“微臣看过了,这里面任命的官员职品都不高,但皆是军、吏、户等重要环节的实权要职。”
刘端心中暗暗赞许,点了点头道:“你只粗粗看了一会儿便能看出其中的奥妙......”
刘端又似有些期待的问道:“除了这些,你还看出了什么。”
苏凌也不隐瞒,淡笑道:“这些职位的人选皆是曹司空的心腹嫡系,并非圣上心中的人选!”
齐世斋闻言,声音颤抖,大声斥道:“大胆苏凌......”
刘端朝齐世斋瞪了一眼,沉声道:“齐伴伴,一旁伺候着便好了......”
齐世斋忙低声道:“老奴明白......”
刘端似乎对苏凌的直接很满意,点点头道:“苏凌,你倒是很坦诚啊!”
苏凌一笑道:“圣上今日诏我,不就是想让苏凌说心里话么,苏凌既然来了,又为何要多此一举的隐瞒讨好呢?”
刘端点点头道:“听听!听听!这才是为人臣者该有的态度,可叹满朝......”
他忽的住了声,缓缓将这几个折子在手中晃了几晃,似征询道:“你说,朕是准了,还是不准呢?”
苏凌神色如常,朗声道:“圣上乃是天子,任命考核官员自然是天子一人做主的,这折子里的人选,若陛下看着中用,便准了,不中用便驳了。”
刘端心中更为满意,看来这人真的不是萧元彻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此说话。
大幸!大幸啊。
只是刘端却有无奈,忽的仰头轻轻笑了笑道:“不准?我倒是希望一个也不准,可是,朕真的能不准么?”
忽的刘端蓦然站起身来,两三步走到齐世斋的近旁,从他手上,接二连三的拿起的一本一本的折子,不断晃着,不断冷笑。
“这个......这个......还有这些......统统都是司空府上的折子,莫说这些......”
刘端忽的朝那龙书案上看去,满眼的厌恶道:“这书案上的所有折子,哪一个只需朕一人看了便能做主的?朕看是看了,还要发到中书那里去......那里不过是萧元彻的后花园,中书要看,萧元彻也要看!朕不过是盖个大印戳子罢了!他们不嫌费事,朕还嫌费事,自己进宫取了这大印,自己想怎么盖,怎么用,岂不更好!”
刘端说着说着竟浑身颤抖,眼中悲愤,忽的一使劲,朝那书案上使劲的抹去。
“稀里哗啦——”那些折子全部掉落到地上,散落的哪里都是,乱糟糟的一堆。
吓得齐世斋脸色发白,扑通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苏凌心中一凛,他也有些可怜这个皇帝,从刘端跟他这几句对话中,苏凌可以看出,他不是个昏君,更是看透这些折子背后的关系利害。
但他知道凭着自己的本事也救不了他,他不敢、不愿、不能、不会去救他。
苏凌面无表情的坐着,一动不动。
仿佛晋帝的冲冲大怒和无尽悲凉,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本来就没有,他不过是一个看客。
刘端不知为何,竟渐渐冷静下来,轻轻闭上眼睛,缓缓道:“齐伴伴,把这些收一收吧。”
其然后又走到苏凌对面坐下,闭眼靠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大殿里雅雀无声,只有齐世斋整理折子的声音,窸窸窣窣,他虽轻,可是那声音却仿佛敲在人的心上,每敲一下,都沉重一分。
等齐世斋收完了,刘端才缓缓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苏凌,朕有些话想对你说说。”
苏凌这才正色道:“圣上请讲!”
“朕知道如今天下早已不是那个强晋的天下,沈济舟名为朕之晋臣,但暗中做什么勾当,朕还是知道的,他与萧元彻必有一战,无论谁胜谁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刘端的神情有些苦涩。
苏凌心中一震,刹那之间,他又重新审视了一番刘端。
这个人,有韬略的,只是无奈......
“除此之外,刘氏皇亲只顾自固地盘,根本无法指望,唯有一个刘玄汉,或赤胆忠心,然而势单力微,艰难支撑......”
刘端顿了顿,一股强烈的无助感袭满全身。
“我这个天子,又能指望何人......”
他说这句话时,已然泪光盈盈了,若不是估计天子颜面,便要当着苏凌的面落泪了。
苏凌心中也暗自叹息,听到刘端这些话,他也对刘端感到些许的悲哀。晋自刘端之前的二帝开始,便已积重难返,朝政黑暗,国力衰微。
而这刘端自幼年便成了皇帝,如今二十多岁,对时局看得倒也透彻,看来还是有些才能的。
只是生于囹圄,他有什么办法呢。
苏凌默不作声,只将头低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刘端对他的反应似乎意料之中,也不恼怒,长长叹了口气道:“其实,跟你一个小小曹掾说这个,朕也知道没什么用处,只是,你刚入仕途,朕还是相信你,没有过多的偏向谁的,跟你说了,也不怕招来什么祸事......”
苏凌暗暗称赞,这刘端的胸怀也是有的,做一个天子,够用。“朕也不是要有什么作为,而是只有一个希望,这大晋几百年的江山社稷莫要葬于朕的手中便好啊......”
刘端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苏凌说的一般。
齐世斋在旁边听着,只惊的大汗淋淋,扑通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道:“圣上......圣上慎言!慎言啊!
刘端摆摆手说,齐公公,你也莫要害怕隔墙有耳,朕这样说,便是有其他人听到又能如何呢?亦或者朕什么都不说,他们就不能把朕如何了么?”
刘端缓缓转身,眼中似有希望对苏凌道:“苏凌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苏凌没想到刘端就这样直接的问了出来,一时语塞。
他能怎么办,总不能告诉刘端,你这是死局,趁能多当几天皇上,多享享福,多纳几个妃子,醉生梦死一场也是好的这些话吧。
苏凌思忖良久,这叹了口气道:“陛下,您或许不该问我吧,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比苏凌才高?大晋的路该如何走,应该是他们需要做得吧......”
刘端苦笑一声,淡淡的道:“满朝文武?我能问谁?郭白衣、徐文若、程公邵?还是黄奎甲、许惊虎、夏元让?亦或者与朕同宗族的刘梓鞅?哪一个我能问,我问了,哪一个又敢说?哪个真敢说了,又说的是真话!”
苏凌不动声色道:“既然是朝中的大臣都无法言说的,苏凌区区曹掾,更不敢随便乱说。”
刘端淡淡一笑,忽的盯着苏凌,竟有些了些许帝王气势道:“朕要你说,你便能说,朕恕你无罪。”
苏凌没有办法,心中暗道,你恕我无罪鸟用?司空恕不恕?
他无奈,只得接过来刘端踢来的皮球便琢磨便道:“这大晋乃是陛下的大晋,这天下的臣民也是陛下的臣民,陛下应振作起来,肃清纲纪,扭转颓势,想必天下定然云集景从,而不是问我这小小的曹掾。”
苏凌虽然在给他画了一张好大的饼,但也有心提醒于他。
言下之意,只要你硬起手腕,叫板权臣,这天下定然有人会打起勤王除贼的大旗来。
说完,苏凌竟毫不避讳,身体一拔,直视起刘端来。
那眼神分明是告诉他,除权臣和除贼,都是除萧元彻,而你这个大晋天子真的敢么?
苏凌也是有意试探刘端,若刘端真的能够血气方刚一回,苏凌倒也真想不顾一切的帮刘端出几条主意。
刘端闻听蓦地站起身来,双拳紧握,浑身颤抖。眼中渐渐的发红起来。
齐世斋从未见过如此神色的天子,只吓得再次跪地扣头流血道:“圣上息怒......圣上三思啊......如果圣上此时按照苏凌的话昭告天下除贼勤王,怕是旨意还未出这宫墙,便已经......”
苏凌忽的站起来,眼神直逼齐世斋,冷嘲道:“齐世斋,未战先怯,陛下身边有你们这群畏首畏尾庸才,大晋何时方能振兴?”
他转头,直直的盯着刘端,一字一顿道:“自古成大事者,向死而生,何须此身?圣上,该当如何,一言而决!”
刘端身体颤抖,呼吸急促,半晌如此。
他却最终还是眼神涣散,身体一软,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之上。
苏凌暗暗摇了摇头,堂堂大晋天子,连豪言壮语的这点血性都没有了,实在是可悲。
苏凌在赌,他也赌对了。
这个刘端虽然可怜,但可怜之人必当可恨!
他赌这刘端没有这般勇烈气血,果真如此。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刘端喃喃的似乎自言自语有有些掩饰的说道。
苏凌这才淡淡道:“圣上,苏凌在离忧山时,曾听师父讲过一个故事,不知圣上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装X就装大一点,在皇帝面前装,算不算最高境界了。
苏凌满嘴胡说,他何时去过离忧山?便是离忧山在何处,他亦不知道。
只是,气氛都到这儿了,总得熬碗毒鸡汤出来......
“你说吧......”
“有一个人捉了一只鸟,把这只鸟关在了鸟笼之内,这只鸟起初向往外面无拘无束的生活,每日里在鸟笼内挣扎扑腾,凄鸣不已。然而这个人不为所动,只是每日三餐供给鸟儿。”
苏凌偷眼看了看刘端,见他依旧无语的坐在那里,眼神失落,并没有觉得苏凌将他比作故事里的鸟而动怒。
他这才又道:“时间一长,这鸟儿吃惯了人给的饭食,便是人打开鸟笼赶它出去,它也不飞走了。”
苏凌说完,眼睛微闭,不再言语。
刘端凄然一笑,淡淡道:“朕便是那只鸟么?”
忽的,刘端身子一正,眼神多了些许犀利,沉声说,苏凌,你可知罪!
苏凌闻言,暗道,雾草!刚才还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你玩不起啊!
事到如今,苏凌也只得淡淡一笑道:“大不敬是么?”
刘端眼神灼灼,沉声道:“既然你知道,就不怕朕处置你?”
苏凌哈哈大笑,不以为意道:“苏凌贱命一条,自然不如圣上尊贵,圣上豁不出去的东西,苏凌却是舍得的。”
“只是,苏凌舍得给的这条贱命......”
“圣上敢要么?......”
苏凌说着直直的盯着刘端,眼中仍旧是风轻云淡。
刘端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随即缓缓的摆了摆手,轻轻的道:“罢了!忠言逆耳,朕又不是暴君......人言苏凌乃赤济之才......”
“苏凌,朕要用你,你可愿意?”
苏凌不置可否,淡淡道:“不知圣上,如何用我?”
刘端一字一顿道:“文官武官,所有品级,任你挑选......”
苏凌一点都不曾动心。
这玩意跟大街白捡一样,别人扔的,他还稀罕捡回去?
弄不好惹得一身骚。
苏凌一摆手,哈哈一笑道:“苏凌不过是一浪荡之人,从未想过做什么高官,更没有什么济世之才,微臣还是去卖饭、卖药,做个清闲的曹掾,来得自在。”
刘端犹不死心,盯着苏凌道:“朕不信,你来到京都龙台不是为了搏个前途?如今前途给你了,你能不要?”
苏凌依旧淡漠,声音也不疾不徐道:“不瞒圣上,苏凌本是宛阳苏家村人士,若不是宛阳连年争战,苏凌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京都龙台......”
他顿了顿又道:“苏凌不过是做得一盅好肉,抓得一副好药,写得几首歪诗罢了。当个小小西曹掾正好符合苏凌的能力。真要立于朝堂,其一德行不配,第二才学不堪,第三名望不足。因此苏凌于高官厚禄一途,没有任何妄想。”
刘端说,你不愿做官,莫不是还想着司空府么?”
苏凌不置可否,并不说话。
刘端声音一沉道:“只是苏凌,你今日来宫中见朕,你觉得司空还能如曾经那般不疑你么?”
苏凌这才正色拱手道:“圣上,苏凌来见圣上,乃是司空传圣上谕旨,其中原委,陛下明白,司空也明白......”
苏凌忽的洒然一笑道:“日后司空不疑我,我继续在龙台做生意,若司空疑我,我走便是,难道苏凌还舍不下一个小小的曹掾乎?”
他的声音蓦地高了许多,朗声道:“还有,圣上错会了,苏凌非是司空府的人,只是司空大人与微臣有些许生意上的来往,至于董祀的事情,实乃苏凌无心为之。”
刘端闻言,追了他的话音道:“你说你不是司空的人?此话当真?”
苏凌不假思考,点了点头。
刘端见此,也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朕信你,只是,苏凌你可敢保证,你从宫中出去,不管日后如何,你绝不助萧?”
苏凌哈哈大笑道:“圣上,您不是一直问我来龙台干什么?又觉得我满身是才,不立于庙堂可惜了......”
“那苏凌便实言相告罢!”
苏凌忽的站起,神情悠远,声音浩然道:“圣上,有的时候,不立于庙堂不代表不能做些事情,庙堂上的那些人是为陛下做事,或者有可能迫于形势为司空做事。”
“而远离庙堂者,所做之事——只为天下苍生!”
“朝廷是圣上的,而天下却不止圣上一人!”
“天下还有苍生浩荡,还有百姓何辜!”
苏凌的声音听在刘端耳中,犹如晨钟暮鼓,渺渺恢宏。
“如今军阀混战,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又能有个公论莫说司空,便是沈济舟、刘靖升之流,苏凌也不助!”
苏凌说完这句,那眼神中已是凛凛之意。
既然他信我不将他的话告知萧元彻,我便也敞开心扉一次吧。
这些时日,太压抑......
苏凌想到这里,便洒脱许多,忽的又道:“圣上,既然推心置腹,苏凌斗胆再送您几句话。”
“什么......”
苏凌蓦地起身,声音庄重,亦满是铿锵之意。
“生为人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再看刘端和齐世斋,皆面色肃然,默默不语。
苏凌这才朝着刘端一拱手淡淡道:“时辰已然不早了,苏凌多留无益,告辞!”
言罢,苏凌蓦然转身,昂首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殿外有风,白雪朱墙。
少年身影,白衣猎猎。
“苏凌......”刘端忽的轻轻地唤了一声。
他眼中似有不舍之意,他知道,这个少年出了这间大殿。
或许,终将不再为他所用。
苏凌并未转身,缓缓停下,沉声道:“圣上,还有事么?”
“朕只需你记住答应朕的那件事......”
“圣上明示。”
“无论何时,不要助萧,无论何时,不要叛晋。”
苏凌耸了耸肩膀,举起右手做了个OK的姿势,不再停留,大步的离开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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