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洛德尔确实称不上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如果不是他穿着象征神父的黑外衣,周培仁无法从这一堆人中把他挑出来。
这里也确实没有什么礼拜堂的模样,只有大概的结构和周培仁所见过的那些供奉神明的场地有些相似。
门外不是纯洁的草坪,而是种满了带着气味的奇怪植物,也许是什么草药。盛放圣水的水池确实放在那里,但小喷泉似乎用来给这些植物提供滴灌。
走进低矮的礼拜堂,没有彩色的玻璃窗,没有拱顶,没有色彩缤纷的壁画,讲述神明与神子们的故事。天顶居然被打开,似乎这样能为房间里提供光亮。
在礼拜堂的最中央,确实也有一座神像。但只有模糊的人形,没有在上面雕刻出脸庞。在他身下与四周,也没有象征天堂的天使,没有象征凡世的神子,只有这么一个光秃秃的雕像。
走在没有地毯的水泥地面上,周培仁看得到一些人聚集在礼拜堂中心,席地而坐,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接受教诲的模样。
“大家看好啊,这里是技术难点!”周培仁听到了神父洛德尔的声音,“注意我的针法啊,一定要注意看。”
没错,洛德尔神父在教授这里的妇人们如何编织毛衣。
在贵族的服装已经可以靠打印技术随时制作,平民的服饰也能使用廉价工业品的现在,斯维尔德人的御寒衣物依然需要在冬天来临之前,用原始的手工业制作。
现在城里所有人都有了一两件足够御寒的毛衣棉衣,由第一批学习了编织的妇人们手工制作。随着孩子们不断长大,新进入聚集区的流民和工人越来越多,又有一批新的妇人们需要来到这里进修。
周培仁确实没想到,在礼拜堂这种自诩圣洁的地方,居然还能看到如此生活化的场景。
在无脸神像的下面,洛德尔就在人群中心,声情并茂地演示如何编织毛衣,如何在毛衣上编织花纹,又如何在花纹的基础上增添图案。
听他教学的妇人们,有些还带着襁褓中的孩子,有些编织袋里还放着务农用的工具。所有人都安静地听,认真地学,哪怕她们辛辛苦苦制作出的这些羊毛织品,在城市里并不能卖出价格。
周培仁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等到这堂编织课结束才再次亮出身形。
“如果不是图书馆的初见我也在场,就您这幅神出鬼没的模样,我就要怀疑您是‘理贝尔’先生本人了。”洛德尔一边收拾着编织用品,一边取笑说。
“刚刚不是很适合打扰您。”周培仁轻声说。
“一般来说,本人是没有兴趣来这里的,他对信仰这件事情,似乎有些讨厌。”洛德尔耸了耸肩,“但我是他本人要求来到这里任职的,从神学院,官方派遣来的神父。这个礼拜堂甚至会在东伊洛波主教的版图里显示呢!”
“居然如此正式吗?说明这里有不少人是有信仰的吧?”
洛德尔站定了身子,直勾勾盯着理贝尔模样的周培仁,笑着问:“你相信神明吗,‘理贝尔’先生?你相信神明存在吗?相信他会给世人带来救赎吗?”
一名东伊洛波的神父,居然用这样的问题来问西伊洛波正统圣城的当代神子,这幅场景如果在上帝视角看,一定会认为非常荒诞可笑。
但周培仁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神明是不是存在,也不知道祂是不是伟大,是不是创造了这个世界。”他一字一句地说,“但在我有限的视野中,祂并没有保佑信仰着祂的信徒。”
洛德尔噗嗤一乐,轻松地说:“我也不信神明。”
周培仁看他是神父,还在为了顾及他的信仰而说话委婉。此时此刻听到这句再直白不过的亵渎,也不由得哑然失笑:“您是神父,却不相信神明吗?”
“为什么要相信呢?信与不信,于我的内心世界会有改变吗?”洛德尔无所谓地说,“神父只是我的职业,是我谋生的手段。”
“但您还是在这里,作为神父在传递信仰,对吗?”周培仁还是不解。
洛德尔笑了笑,从编织篮的夹层里拿出一瓶加了气泡的小麦酒,解释道:“理贝尔,真的那个,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深以为然。他说无论信仰,语言,职业,还是贵族和平民的区分,都是一样的东西,是所谓的‘组织形式’。人类的发展,不过是在不断的错误中,找到更适合发展的方式。”
“所以他的意思是,对神明的信仰,有用?”周培仁还是一头雾水。
“对神的信仰是根植在所有伊洛波人心里的,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神明不存在的世界。”洛德尔继续说,“哪怕是和我们伊洛波人信仰不同的那些‘异教徒’,现有的不少历史资料也显示,他们信仰的是同一位神明。他们也是一样的人类,可以通过学习得到能力,说着语言,向往文明。”
“我知道一些,关于他们毁灭的故事。”
“对,我们伊洛波人毁灭了他们,证明了我们是‘得到了神明庇护’的‘神的子民’。但其实,那不过是我们在一时之间,更团结,更强大。证明不了什么神明的庇佑。”洛德尔笑了笑,喝下一口酒,“信仰,应该是拿来约束自己的东西。”
“但却被拿来约束别人。”
“是啊,真的那个‘理贝尔’,似乎很讨厌这一点。”洛德尔已经开始有些脸红,“不过他毁灭不了神教,毁灭了石头的神像,也不可能毁灭人心里的神像。他自己很清楚。”
“这不是一代人能做到的事情......但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周培仁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吗?那需要多少人,多少年呢?”洛德尔微醺着问。
“不知道。”周培仁诚实地回答说,“但......只要还有人相信,相信这个世界可以消弭不公,相信可以追求平等,相信每一个诞生的生命,都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只要还有人相信,还愿意为之付出一切,那一天就迟早会到来。”
“我可只有这一辈子。”洛德尔笑着说。
“我们都只有一辈子,但如果要开始这些工作,此时此刻总好过明日。”
乌托邦只是幻想,就像无数个出现在地球上的,美好的梦一样。但哥哥他,显然不想那些东西只停留在虚幻。
在地球,没有场能,没有超越认知的神力,也没有永生与登神之路。那里的人们还是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去追求那泡沫中的幻影,直到死亡都坚信它存在。
那它就应该存在,就可以存在。
周培仁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他和哥哥不得不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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