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佰贰拾柒回 闹乱江南第一州(下)

  要劫法场,退路自然预先安排妥当。

  三山街向南直行,相距金陵府南城门极近,如今城中人马多被清凉山大火吸引至西北面,闻人世崇引着众人毫不费力,便自南门抢出城外。

  出城便是外秦淮河,早有备下的快船,可以直抵长江,届时大江东流,谁能追挡?

  只是这些好汉都是义气之辈,如今史进陷落敌手,难道弃他不顾?

  于是上船行得不远,众人复又下船,都换了水军衣甲,随闻人世崇往他侯府藏匿。

  船上只余杨春一个,依旧循水路前往镇江府,设法去搬救兵。

  胡敬、胡显那厢,乱势一起,便按计划各自分散逃离,此刻亦回到侯府,闻人世崇使他两个款待众人,自家换了铠甲袍服,领以二百亲卫,前往宫城“护驾”,顺便打探史进下落。

  此时宫城之中,一片大乱,老官家听说诸路勤王兵马造反,要“清君侧”,唬得神魂都飞,好在童贯相陪在侧,临机处置,先下令闭了宫门,再调老帅张所回防,又使人往各处军营打探详情。

  不多时候,外面陆续回报:各路勤王兵马,都驻扎在各自营盘未动,城里乱军亦不见了踪影,只清凉山烧了半片林子,不过赵桓等人未曾有失。

  老官家闻言,惊魂稍定,这时苗傅狼狈奔回,备述法场为人所劫,童贯听了大怒,断言道:“陛下,此声东击西之计也!定是明教余孽,虚张声势,闹出这般动静。”

  随即葵向阳飞步进来,报称擒下贼首“九纹龙”一名。

  老官家一腔怒火,顿时有了发泄处:“这些贼子,如此可恶,且把贼头细细拷打,交待出他那些余孽藏身之处,皇城司配合童帅,定要将他一网打尽,都细细剐了,方解此恨。”

  说罢,又痛责苗傅无用:“童帅每每在朕面前,夸说你武艺高明,不料这等无用,区区几个贼子,你也吃他走了。”

  苗傅惶恐,连忙抛锅:“陛下明鉴!当时情形,魔教四面八方杀出,先杀了刘将军,全仗臣奋力厮杀,才勉强挡住,却不料张元帅的公子张宪,惨遭那干贼子们打晕,臣为救护于他,这才吃众贼跑了。”

  老官家一听,顿时皱眉:“打晕?这些魔教逆贼,凶残无比,杀伤官兵、捕快,何曾留情?为何偏偏只将他打晕,却不曾下毒手?”

  童贯听了此言,心中暗喜。

  他自河北大败,失了圣眷,赵佶心下认为他领兵无能,故此金陵大元帅这等要职,竟然交给了老将张所。这个要职,童贯早有心一争,前番擒回张觉、李应,拼命吹嘘自己打榆关功绩,正是为了表示自己其实能战,如今得了机会,哪有不趁机下手的?

  当下笑呵呵道:“陛下,张所禀性,老臣深知,他的将才虽然有限,却着实是一位忠臣良将!以臣揣测,魔教这些头目,都自诩江湖豪客,此番之所以能劫法场成功,却是因为张所临时回防宫门,把全部兵马尽数带回,这才给了彼等机会,他们因此未对那小张宪下杀手,也是一厢情愿,起了投桃报李之心。”

  老官家一听,顿时忘了急调张所回援时,自家吓得体若筛糠模样,皱眉不快道:“哼,这个张所也是宿将,岂有这等顾此失彼的?他回援虽是奉命,但若是他真个知军,只消留下五百、一千兵马看顾法场,也不会让敌人这般轻易得手。”

  低头想了一回道:“罢了,正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朕细细想来,张所竟连这般小事都难做好,又岂能托付以大局?他这个金陵大元帅的头衔,还是童老爱卿亲自担任,方能让朕放心。”

  童贯心中大乐,脑袋却是连连摇动:“陛下,此举只怕有些不妥!老臣年迈,精力有限,待葵指挥使拷问出魔教情形,老臣定是要亲自征伐的,一心岂能二用?倒是苗傅,忠诚敢战,不若让他做个金陵府防御使,总揽城中防务,至于张所,亦不必因此免他帅衔,大可让他领兵去驻守扬州、庐州等地,以为金陵屏障,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官家一听,咂摸片刻,不由点头笑道:“老爱卿,你不愧朕的栋梁,实有老成谋国之策。朕想这许多勤王兵马,驻扎金陵内外,久闲无事,军将必然懈怠,不免生事扰民,正好让张所领过江去,也是朕一点爱民之意。”

  童贯拱手道:“陛下如此仁心,实乃百姓之福!”

  君臣两个相顾大笑。

  苗傅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好生佩服,晓得这正是童贯高明之处:这老太监对于皇帝一点心思,可谓洞若烛火。

  要知老官家退位南逃后,心中后悔,遂又生出复辟之心,于是变得猜测多疑。

  而这一路路勤王军,今日虽然什么也没做,不合清凉山这场闹乱报出彼等名号,赵佶虽然明知与他们无关,心下却种了一颗疑种,童贯对此看得明白,故此献计调兵长江北岸,正好让赵佶趁机解了心结。

  不久,圣旨传出,张所吃了一惊,却也不敢多言,遂点起诸路兵马,北渡长江,往庐、扬一带布置防线。

  另一边,葵向阳逐日拷打史进,本以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料“九纹龙”骨头比功夫还硬,任他百般酷刑,不肯招供一字。

  闻人世崇早已打听到史进关押之处,几次夜探,无奈皇城司守卫森严,屡屡无功而返。

  他又怕史进熬刑不住,招出他来,故此不敢把人藏在侯府,另行安排了地方供几人藏身。

  但是数日以来,始终无人来侯府问询搜查,因知史进定然未曾招供。众人佩服之余,想到他所受苦楚,心头焦灼与日俱增。

  他们众人却是不知,若按原本时空,梁山之上一百单八条好汉,论及骨头之硬,史大郎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处闲表几句:

  梁山这帮兄弟在原本时空,遭过官司的大有其人,大伙儿虽然都是好汉子,但真正能抗住大刑的,着实罕见,譬如——

  武二郎:“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

  孝义黑三郎:“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宋江初时也胡言乱语,次后吃拷打不过,只得招认。”

  柴大官人:“众人下手,把柴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庄客李大打死殷天锡。”

  卢员外:“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曰:是我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

  戴院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

  铁牛:“众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马知府喝道:你那厮快招了妖人,便不打你!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

  鲁智深:“太守喝骂:……左右,好生加力打那秃驴!鲁智深大叫道:不要打伤老爷!我说与你,俺是梁山泊好汉花和尚鲁智深。我死倒不打紧,洒家的哥哥宋公明得知,下山来时,你这颗驴头趁早儿都砍了送去!贺太守听了大怒,把鲁智深拷打了一回……”

  而“九纹龙”史进,则是唯一一个,从头至尾抗住的硬骨头,二百大棍打下来一言不发,端的是铮铮铁汉!

  “董平便道: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又将冷水来喷,两边腿上各打一百大棍。史进由他拷打,不招实情。”

  就此多提一嘴,若论梁山第二硬汉,却非别个,乃是“白日鼠”白胜。

  “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连打三四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赃物,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伱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又捱了一歇,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

  这般一直挨到第五日上,“女公瑾”余五婆,第一个经受不住。

  是夜三更,她独自一个,穿身黑衣,提一条枪,悄无声息便要出门,恰遇伍尚志起夜上茅房,院子里撞个正着,失惊道:“余姑娘,你待何处去?”

  余五婆咬牙道:“心里憋闷,出去走走散心。”

  伍尚志摇头道:“哪有带着长枪去散心的,你要去救史大郎?”

  众好汉这几日都睡得谨慎,他两个三言两语,立刻惊醒众人,纷纷出门来看。.

  却见月光之下,余五婆眼中流下两行泪来:“说来不怕兄弟们笑话,我年幼时,曾嫁过一位相公,不幸吃官府害死。这年余来和史大郎相处,他虽未曾明言,我却知他对我有意,心中亦爱慕他慷慨侠义,我两个虽无媒无聘,但是在五婆心中,已然把自己看作是他的人……如今他被捉去数日,生死不知,我实在熬不住了,今日便是要死,也只同他死在一处罢了。”

  余五婆平日话语不多,除非说及正事,不然总是少言寡语,一派温柔模样。

  此刻难得长篇大论,说出一番情深意重话语,在场男儿汉,谁不动容?

  余化龙第一个叫道:“既如此,我姐弟亦当同去。你若真嫁了史大郎,他便是我姐夫。”

  陈达道:“史大郎是我生死之交,五婆一介女子尚且如此,陈某这条命又值得什么?”

  严成方一言不发,回房提了两个锤出来,嚷道:“都去都去,什么‘从长计较’,再从长时,史兄骨头都能敲鼓了,今日便杀翻那皇城司,救不出人来,大伙儿死在一处,不枉相交一场。”

  张觉和李应对视一眼,双双笑道:“我二人性命,乃是你等所救,这些天想起史大郎,为了我二人被捉去受苦,无一刻不是煎熬,若要去,便同去,死也求个痛快。”

  伍尚志毕竟老成,皱眉道:“然而我等此去,总要知会闻人兄一声才好。”

  李应摇头道:“按理该是如此,只是‘汉水龙王’亦是生死看淡人物,若是见我等执意要去,他三个必然同去,只是我等陷了无妨,他三个如今位高权重,将来却于武大哥的大业有用,何必牵扯他?”

  伍尚志叹道:“也说得是!既然如此,索性我等便大闹一场……”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人冷笑道:“这般事情不喊我,着实拿我不当兄弟看!”

  余化龙惊道:“闻人哥哥?如何此时来了?”

  忙忙去开了门,闻人世崇身着黑衣,一步迈入:“今夜正要寻你们去救史进,不料你们倒要将我甩开!”

  余五婆讶然:“如何忽然要行此事?”

  闻人世崇哈哈一笑,拽步走进院里,身后却跟进来一条山一般巍峨身影,豪声道:“那自然是因为洒家到了!”

  余五婆、余化龙、陈达三个齐声惊呼,满面都绽放出欢喜之色:“智深哥哥!”

  进来那人,光头虬髯,灰扑扑僧衣敞着怀,露出胸腹上一片花绣,扛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水磨禅杖,不是“花和尚”鲁智深,更是何人?

  在他身后,又有几人先后进来,次一个笑道:“你等眼中只有鲁师兄,不见洒家么?”

  余五婆几个定睛一看,一条大汉手仗金刀,脸上老大一块青胎记,顿时愈发欢喜,齐声叫道:“杨志哥哥!”

  几人这一刻真是欢喜无尽,连忙往后面看去:“二哥、七哥、马家哥哥!”

  后面三个,正是阮小二、阮小七、马灵。

  这时杨春欢天喜地走进来,笑呵呵道:“这两位哥哥,你等可识?”

  紧随二人走入,第一个瘦瘦小小,余五婆等人都是不识,陈达却是大笑:“时迁哥哥!你如何也到了?这位大哥又是何人?”

  来者正是“鼓上蚤”时迁,伸手一指:“这一位就连武大哥,都称他一声兄台,乃是西军名将刘延庆刘老将军,江湖人称‘随缘神箭’!”

  陈达笑道:“二位哥哥不在武大哥身边相帮,如何也来了江南?”

  时迁道:“正是说来话长!本来我等随着武大哥转战,先打了汴梁城,又打了应天府,正要北上去扫平金国,忽然来了马灵,道是童贯那厮出使归来,要割长江以北土地与金人,有个叫黄裳的,不肯看赵佶卖国,冒死逃出,寻到了‘圣公’报信,遂遣马灵前来军前告知。哥哥便派了我和刘将军,来金陵府寻那小皇帝赵桓,让他以宋皇名义,写一纸让位于我哥哥的诏书,名正言顺取他江山。我两个来到金陵,自然去寻闻人兄家里落脚,不想恰逢其会,遇上你们要营救史大郎。”

  马灵接口道:“武大哥也令我回江南,告诉‘圣公’准备大举,谁想一来便遇见杨春匆匆赶到,说了史大郎之事,如今圣公已去调遣各处兵马,我则随鲁师兄几位先来金陵,寻闻人兄商量。”

  闻人世崇笑道:“我本担心我等人手有限,闯不动那皇城司,不料南北兄弟今夜齐齐到来,岂不是注定要我等大闹一场,救出史大郎?也叫那赵佶老儿,彻底吃上一惊!”

  众人齐声大笑,都叫道:“好!正要大闹一场,方解胸中恶气!”

  这正是:

  牢中史进骨如铁,牢外豪杰义盖天!兄弟逢危谁顾命?一群放火杀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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