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不可模仿

  行礼过后,范宁的双眼缓缓环视在场的每一个听众。

  直到所有人的小动作都趋于停止,个别嗓子发痒者也不自觉地抑制了自己接下来发出的杂音。

  转身,面朝乐队。

  同样是扫了一眼各位乐手,不过可能在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首席,以及定音鼓手上面的停留时间更长。

  只有左手边的希兰还在,就连卢也坐到台下的听众之中去了,随着职业生涯和家族地位的上升,他演奏定音鼓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杂念涤开,手腕的提示拍绕出。

  指挥棒尖向下,探出一道短而锋利的影子。

  不安的弦乐震音从寂静中撕扯而出。

  与之而来的是低音提琴粗犷、肃杀的“诘问动机”片段。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

  “原来是这种体验啊,说起来,都写了这么长时间了,真是姗姗来迟......”

  低音提琴以断裂的形态游走扫荡,c小调第一主题,范宁将双簧管、中音双簧管、单簧管、圆号与小提琴声部的乐句接连引入,从全音符开始,呈艰难的长线条向上攀升。

  不论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的一生,到底掺杂了多少使徒的阴谋,其为了生命本身而抗争的过程,仍旧具备被铭记和敬畏的意义。

  连接句,乐队跟随范宁的手掌一起不安颤抖。

  连续的拖拽下行,让和声的冲突绷至极限,他的视线远远望着滚奏的定音鼓手。

  另一只手则在强拍的节点上果断斩落。

  “嚓!――”

  大小军鼓齐齐砸落,大锣与大镲叩击出石破天惊的刺耳声响,二三十根铜管木管跟随他的指示仰天咆哮。

  “完美的开局!”

  “太舒爽了,太震撼了。”

  听众们的背脊在发麻,扶住座位的手指关节不受控制地发力,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

  这其中不乏有很多带了总谱,准备在现场观摩和学习的职业指挥家。

  他们有的眉头深深皱起,有的还十分为难地长叹口气。

  学不来,根本学不来。

  “这到底该从哪模仿起啊?......”

  范宁的手掌在空气中揉出一个弧度,抚平乐队初次的挣扎,这时低音提琴出现徘徊的三连音,色彩开始过渡。

  E大调第二主题,小提琴奏出质朴的上行音阶,再悠扬婉转地迂回飘落,圆号支撑以温暖的四部和声。

  田园牧歌风格的旋律声中,范宁又想起了自己驾车带琼和希兰调查“不存在的小镇”的时候,那是蓝天白云的夏季,乡间小路阳光明媚,汽车的“大鼻子”发动机舱极速划过一排排梧桐木的阴影......

  其实“复活”的第一乐章就是在果戈里小城的旅馆里完成的大部分内容,过去,那儿的夕阳是红酒巧克力一般的颜色,鹅卵石街道两边簇拥着花圃,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和小提琴,河道上是粉色的粼粼波光......

  ......

  至此今夜,随着乐思的逐渐进行,范宁很多在“复活”创作期间的经历与剪影,终于开始一张张擦拭归位了。

  葬礼进行曲的尾声,在竖琴与提琴的低沉步伐中,长笛和双簧管的C大调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续声中降了半度mi音,带上了一丝不详的警戒意味。

  “警戒和弦”,范宁突然后知后觉地给这种手法起了个名字。

  这种不详的意味很适合忧郁主义者,暗示了某种悲剧性,或许今后还有用它的机会。

  圆号的减七和弦突如其来,全体乐队下行奏出半音阶句,两声微弱的拨弦之后,第一乐章结束。

  范宁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忠实地执行着自己在这方音乐世界中所定下的法则:“至少休息五分钟的时间”。

  在乐谱大范围出版后,更多的人知悉并理解了作曲家的这一指示。

  听众们在放空自己,用以暂时淡化过于骇人的气氛,也有很多职业人士试图利用空档的时机“复盘”,但不出多时,便有人选择放弃,合上总谱,决定接下来还不如单纯聆听为好。

  这根本不是其他艺术家可以模仿得来的!

  如果说卡普仑当时的指挥是生命余晖的爆燃,是情绪的一泻千里,是将平日里的思考和积累在绝无仅有的历史时刻全部完美地呈现,让听众感受到无言的崇高,那么此时范宁的指挥,那就是举重若轻的控制和全方位的碾压式炫技――其实他也没有要炫的意思,但非要这么说成“举重若轻”和“炫技”的话,那就把几颗天体一样重的东西,根据音乐的需要拿在手里随便转出各种轨迹!

  在这场音乐仪式里,听众是没有情绪自主权的,全然按照作品的艺术程式和范宁给予的启示,读写这部生命的史诗!

  第二乐章,中庸的快板,呼吸几口郁浊散去的空气后,萦绕在白雾中的往日画面,一幅一幅地跳出......

  无忧无虑的“利安德勒”舞步。

  诗人巴萨尼的葬礼,教堂里的探讨式音乐会,《哥德堡变奏曲》的演绎,脱胎于灵柩入土之刻的合唱创作执念......

  插部中,弦乐器以三连音流作庄严行进,长笛和单簧管苍凉高歌,而后,故人以醇厚的歌谣回应舞步,令鼻腔内掠过甘甜的酸痛。

  第三乐章,谐谑曲,充满温馨和怀念的歌谣匆匆结束,听众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归浑浑噩噩的现实。

  进食、睡眠、生活、工作,帝都圣塔兰堡,钢铁所铸的城市机器,地铁日复一日的出行,精疲力竭的重复消耗,混乱的事件接踵而来......

  音群逐渐稠密,令人无法呼吸,直到一扇完全陌生危险的音响大门被猛然推开......

  狰狞邪恶的乐句如潮水一波波退去,大锣的低沉嗡鸣经久不散,令人不安的气息在空中盘旋......

  所幸,在那段夹杂着消沉、彷徨和不安创作欲的日子里,还有一段在圣欧弗尼庄严度过的短暂夏日时光。

  “噢,小红玫瑰!”

  至简的降D大调“一一二三”音阶,从质朴但极为庄严的女中音口中吟唱而出。

  小号、圆号和大管回应以肃穆的圣咏。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第四乐章,初始之光,哈密尔顿女士记载于工作簿扉页的诗句。

  一个毕生致力于公共卫生事业和劳工职业病防治,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仍在病床前整理工作成果的普通老人。

  “叮―咚~”

  钢片琴与竖琴的铃铛声响起,单簧管的三连音在呜咽,小提琴独奏起深切而凄婉的降b小调旋律。

  希兰与范宁对视了一眼,大概是都想起了当初在医院探望时,范宁对于《少年的魔号》中“初始之光”的解说,还有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季凌晨的葬礼,他在聆听唱诗班的颂歌时,所收获的灵感和流下的热泪。

  当初意识到“生者必灭”后,范宁确实一直在幻想着救赎真的存在,这样那些怀念的已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

  而现在写的作品,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现实主义”了。

  幸好当下演的,还是曾经的?

  范宁突然莫名笑着摇头,然后不间断地引出第五乐章。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轰!!!――――”

  扩大的奏鸣曲式,最后之日,复活颂歌。

  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再次从寂静之中撕裂而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全体乐队倾泻出排山倒海的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惊恐的号角之声跨越八度上下贯穿。

  呈示部伊始,双簧管吹响辽阔的三连音“宣告者动机”,开始了面对无垠黑暗所唱诵的庄严赞歌。

  “在这一刻,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史诗,什么叫做真正的史诗!”

  “这是一个奇迹!......其实今夜,是选择出现在主场,还是选择在其他院线花上1个先令收听电台,并不会造成很大的区别,但是没来的人注定后悔,那些空缺座位的本来的主人们注定会后悔!......”

  无数道灵感丝线,跨越时空的界限在联结涌动。

  听众们恍若经历着一场史诗般的梦境,而且对于接下来最伟大时刻的来临,产生了近乎颤栗的期待和兴奋感!

  这场演出根本难以给未经历的人去转述!

  他根本不是一位指挥家,也不用花费精力去琢磨“总谱的哪个片段该怎样演绎”的问题!

  一部交响曲就是一个世界,在“复活交响曲”的世界里,他就是创造者和主宰者,乐章中的任何揭示与伏笔,宏大的山川远景,细微的一草一木,抗争时的惊心动魄,黑夜中孤独的穿行......一切都无比的具体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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