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说话声缓步走进名神情慵懒的白净青年,眉青目秀举止文雅,正是陈明智的长房嫡子陈万道,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素白儒袍,越发显得面如冠玉英俊潇洒,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向三人行了礼,嘴角现出玩世不恭的淡淡浅笑。
南洋华侨世家内部竞争激烈,陈万道身为长房嫡子,从小作为家族接班人精心培养,文才武功都是冠绝一时,只是生性有些疏懒,跟爷爷陈兴华一样喜欢游山玩水,不像其他家族子弟那样勤学苦练操劳生意,饶是如此也是陈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见陈万道语气傲狂陈明智有些不高兴,沉着脸喝斥道:“你小小年纪哪有那个本事,莫要胡言乱语惹爷爷生气。”
隔代亲是老年人的常见现象,陈兴华自也不例外,对面目肖似年轻自己的陈万道极是宠爱,见陈明智冷声喝斥立即阻止道:“还没说明白你怎么晓得是胡言乱语,万道快到爷爷这里来,莫要理睬你那没有眼色只会凶霸霸骂人的阿爹。”
陈明智年逾四旬精明强干,掌管家族生意多年御下甚是威严,被老爹当着儿子的面出言指责颇有些尴尬,偏生又不能发作,只得摸了摸鼻子闷声不语。
陈明勇见一物降一物,老是板着面孔训斥自己的大哥在老爹面前吃瘪,幸灾乐祸噗嗤一笑,赶紧抿紧嘴巴现出便秘囧样。
陈万道嘴角微翘,笑嘻嘻瞟了眼臭着面孔的阿爹,依言走到陈兴华身边,一眼望见刚刚写好还没墨干的心经书法,转了转眼珠高声赞道:“爷爷,您的书法越来越高明,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称得上群鸿戏海舞鹤游天,较之钟王也不逞多让。”
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是南朝梁武帝点评书法大家钟繇的赞语,陈兴华的心经书法虽属上乘较之钟王还是有所不如,陈明智闻言嘴角抽动,只是不好开口驳斥,陈明勇却是瞪大眼睛不知所云。
陈兴华闻言却极为得意,捻须笑道:“爷爷的书法确实还算过眼——爷爷把它给你,日后可要好好收藏。”
陈万道连声应喏,抢着把卷轴小心翼翼卷起,又与陈兴华应和了数句,见阿爹眸光冷厉愈发有些不耐烦,肚里暗笑转回话题道:“爷爷,孙儿上午前往基督教堂礼拜,无意听到洋夷拉马奥与利窦神父密谈,谈的正是洋夷打算秘密派遣舰队前往琉球海域设伏拦截郑家粮船,因此晓得端倪。”
听到这话众人都有些愕然,南洋华侨对西洋宗教素来敬而远之从不感冒,陈万道却是生性好奇喜阅群书,对西洋文化多有涉猎,私下前往基督教堂听利窦神父布道,本意想要比较西洋宗教与华夏宗教有何区别,倒也没有异样心思。
华人进出基督教堂颇为罕见,陈万道英俊儒雅能言善辨,说得一口流利荷语,自然极为引人注目,利窦神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略一打听晓得是南洋陈家长房嫡孙,喜出望外极力劝说陈万道洗礼入教。
陈万道有可无不可,后来见洋人时常来到基督教堂礼拜,谈论机密要事对教徒从不加避讳,灵机一动心想这倒是打入洋夷圈子获取机密情报的好去处,暗中把想法告知爷爷陈兴华。
陈兴华居住南洋多年,思想没有祖辈那么迂腐守旧,见荷兰殖民者已经牢牢掌控南洋诸岛,火器精锐所向披靡,绝非区区华侨能够抗衡,陈万道日后掌管家族事业少不得与红毛鬼打交道,当下也任由陈万道假装信教与利窦神父交往,只是嘱咐不得忘却炎黄子孙身份,失去华夏本心。
陈万道为人机灵擅长交际,在洋夷交际圈混得如鱼得水,没过多久就由利窦神父收为得意弟子,亲自为他洗礼入教,出堂入室从来都是往来无碍。
拉马奥与利窦神父进入密室秘谈,陈万道早就暗中料着,抢先一步潜入密室窃听,拉马奥与利窦神父都身无武功,哪能预见教堂密室居然躲藏有人,自然把派遣舰队前往琉球设伏拦截明郑粮船诸多机密吐露无遗,一字不漏全都落入陈万道耳中。
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射自己身上,陈万道洋洋得意,故意咳嗽道:“孩儿已经探明,总督府决定派远东舰队司令艾克尔克中将亲自率领主力战舰六艘,外加投降洋夷的倭寇战舰五艘,秘密驶往琉球海域设伏,等郑家船队经过时出其不意击沉,迫使台湾郑家缺粮不战而降。”
有意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设伏拦截代号孤岛行动,意思是截断粮道把台湾困成孤岛,让所有人都进不得出不得,最后只能被迫投降。”
听到孤岛行动众人面色都有些阴郁,中原陆沉已被满清鞑子牢牢占据,惟有郑家孤悬台湾反清复明,成为大明的唯一海外领土,若被红毛鬼联合鞑子断绝粮道,内外交困势必灭亡,到时反清复明驱除鞑虏岂不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华夏文明传承也会因之被迫断绝。
南洋华侨虽然流落海外多年,言语行为都与当地土着无异,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有忘记炎黄子孙身份,荷兰战舰强行封锁航道威逼诸国海商不准与明郑贸易往来,想要迫使明郑乏粮不战自降,南洋华侨激于民族大义,想方设法暗中运载粮食运往东宁府接济,如今既已获悉孤岛行动机密情报,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告知明郑,破坏拦截计划帮助明郑度过粮食危机。
身在异域心怀故国,即使飘泊流离依旧不忘炎黄子孙身份,正是南洋华侨的最好写照。
抬眼从三人脸上缓缓扫过,陈兴华用不容置疑语气说道:“红毛鬼苦心积虑想让台湾百姓挨饿,咱们同为炎黄子孙怎么也不能让红毛鬼称心如意,明智亲自挑人往琉球走上一趟,暗中通知护卫舰队做好防备,将计就计打红毛鬼个落花流水,替汉人挣足脸面。”
陈明智点头答应,沉吟问道:“要不要设法通知台湾?”
蹙眉思索片刻,陈兴华摇头道:“台湾距离琉球上百里,得知消息想要派出战舰援助也是为难,以护卫舰队的强横实力,对付六艘红毛鬼战舰不在话下。”
众人闻言都缓缓点头,明郑舰队号称亚洲第一,以多击寡做足防备,护卫粮船安全返航应不在话下。
至于倭寇粗糙简陋装备落后的所谓战舰,无论陈兴华还是陈明智都没有瞧在眼里。
陈明勇转了转眼珠,粗声问道:“大哥打算派谁往琉球走上一趟,要不——”
没等陈明勇说完,陈万道抢着道:“阿爹哪用得着挑人,孩儿反正闲着没事,往琉球走上一趟就是。”
他性喜游山玩水,常年宅在巴达维亚早就憋得发闷,有此游山玩水机会哪肯眼睁睁错过。
陈明智对儿子心思心知肚明,冷哼一声沉着脸道:“你是陈家长房嫡子,未来要替爹爹分担重担,哪能任性充当密探使用,万一真出了事怎生得了。”
陈万道缩了缩脖颈,目光炯炯望向陈兴华,陈兴华自然晓得乖孙心思,沉吟片刻拍板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关在笼里的金丝鸟日后怎能经得起风浪,就让万道往琉球走上一趟,也算是场历练。”
陈兴华在陈家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无人敢于违拗,陈明智虽然不愿也只得闷声不响,陈万道闻言大喜高声答应,得意地向老爹耸了耸淡细眉毛,鼻子微皱做了个鬼脸。
陈明智横眉瞪了眼宝贝儿子,徐徐张嘴吐出口闷气,若不是老爹在侧就要饱以老拳。
陈明勇知道阿爹既已做出决定就不可能更改,看着父子两人使性斗气只是咧嘴傻笑。
陈兴华见陈明智表情僵硬不太愿意,哪能不晓得心疼儿子生怕遭遇危险,沉声教训道:“家族子弟成人之后必须外出历练,有了功绩方才可以掌管家族事业,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谁也违反不得,你年轻时不也经常出海历练,怎么轮到儿子就不愿意?”
忽地想起昔年孤身游历中原,与刘贵明杨天保两位义兄情投义合,在华山悬崖峭壁结拜成为异姓兄弟,约定保家卫国护卫华夏,如今二哥杨天保抗击鞑子英年早逝,大哥刘贵明与自己都已经垂垂老矣,中原大地反而落入鞑子之手,大明江山只剩下台湾孤岛,鞑子与荷兰红毛鬼处心积虑想要占据,身为炎黄子孙眼睁睁瞧着却是有心无力,禁不住伸手抚摸悬挂颈项的桃园结义玉雕,唏嘘感慨老泪纵横。
陈万道不晓得陈兴华心思变化,见爷爷神情有异忙上前替他按摩肩背,陈明智心中微凛,晓得老爹说得没错,轻声道:“阿爹说得对极,孩儿思虑不周,请阿爹惩处。”
转头向陈万道厉声道:“前往琉球报信事关明郑安危,你要收起疏懒脾性用心办事,若是出现差错阿爹绝不轻饶!”
陈万道从未见过阿爹用如此严厉语气对自己说话,心中微凛郑重应是,玩世不恭的微笑不知不觉收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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