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航分局给韩渝放了一星期假,但韩渝只休息了三天就回单位上班了。而且刚刚过去的这三天,并没有真休息。
以前一直在船上工作,坐在宽敞明亮的副局长办公室里真有些不习惯。
既然不习惯那就不坐办公室,见局长、政委都不在,干脆来到水上消防支队,找方国亚了解支队的工作。
方国亚直到此时此刻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成了副处级干部。
“韩局,要不是你推荐,这个支队长哪轮到我?大恩不言谢,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工作上的事你尽管交代,我保证不给你丢脸!”
“主要是你运气好,谁能想到几个派出所和几个支队能升格。”
韩渝笑了笑,说起正事:“老方,你调回来可以说是临危受命。换作平时,你上任之后只要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但现在不是平时,支队刚闹出那么大纰漏,你要把工作干好,要打个翻身仗。”
方国亚这几天正为怎么打开局面头疼,苦着脸道:“消防跟别的工作不一样,想干出彩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我们不要干出彩,只要不出事,确切地是只要不发生火灾事故。”
韩渝指指墙上的长江滨江水域图,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消防安全大检查、大整治要继续,不能只刮一阵风。之前检查发现的重点企业存在的消防安全隐患要督促整改,并且要整改到位。
至于水上存在的消防安全隐患,要跟海事局密切合作,发现一起查处一起!我知道很多船舶的消防设施不完善,船员的火灾防范意识不强,甚至都没真正参加过消防培训,就通过各种方式拿到了相关手续和证书。
不出事没什么,一出就是大事。你是老消防,这一点你最清楚,所以我们不能怕得罪领导,一样不能害怕得罪同行,要知道我们干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
“韩局,我主要担心滨江港这边的工作不好做。”
“往我身上推。”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韩渝反问了一句,紧锁着眉头说:“现在的几位老总就知道搞经营,就想着怎么创造效益,对消防安全远没以前的领导那么重视。这可能跟分局在消防安全监督管理上比较严,跟你们企业消防队建设的很专业有很大关系。
这些年没发生过重大火灾,脑子里都没消防安全这根弦,他们没有我们不能没有,不然一旦发生重大火灾,到时候我们要豁出去扑救。万一在扑救火灾时造成人员伤亡,让我们怎么跟人家的亲属交代?”
“明白了,我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事实证明管严点没坏处,昨晚我问过柠柠,她说今年夏天滨江岸线和滨江水域只发生了四起火灾。去年发生多少起,前年发生了多少起?东海分局辖区和姑州分局辖区又发生了多少起?”
韩渝敲敲桌子,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成绩,工作有没有干好,上级对比下几组数据心里就有数。善战者无名,用不着刻意去搞什么亮点。”
方国亚点点头,正准备开口,外面传来敲门声。
“请进。”
“韩局,你真回来上班了,真在方支这儿啊!”
蒋有为一脸欣喜,见方国亚欲言又止,又连忙道:“韩局,你在跟方支谈工作,那我先回去,等会儿再去你办公室汇报工作。”
“回去做什么,坐,一起聊聊。”
“不影响吧。”
“影响什么?”
“好,我跟方支一起汇报。”
消防这边该了解的都了解,该说的也都说了,韩渝笑问道:“蒋支,刚刚过去的这两个月,辖区有没有发生重大刑事案件?”
蒋有为跟方国亚一样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忙道:“移交到我们这儿小案六起,破获了四起,另外两起确实没头绪,可以说无从下手。大案发生一起,十二天前,一条内河货船因为抢航道与另一条货船发生碰撞。
事故不是很大,没造成多大经济损失,但两条船的船长、船员都是暴脾气,在江上大打出手,其中一条船上的一个船员不慎落水,案发时正值下半夜,视线不好,浪又大,虽然海事局收到求救消息第一时间组织搜救,但搜救了一天都没把人救上来。”
“出人命了!”
“嗯。”
蒋有为从方国亚手中接过烟,汇报道:“案情不复杂,只是等我们接到报警赶到现场时,有一个参加互殴的船员畏罪潜逃了。我们把没跑的都拘了,通过反复审讯,可以确定落水失踪的船员就是被那个潜逃的船员打落水的。”
韩渝下意识问:“潜逃的是主犯?”
“可以这么说,从我们掌握的情况上看,他打的最积极,出手也最狠,不但把一个船员打落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打伤了两个船员。”
“当时有没有请求岸上同行协助,对其进行围追堵截?”
“请求协助了,长州公安局和开发区分局都很帮忙,可惜他是下半夜潜逃的,没抓到。”
“身份证信息掌握了吗?”
“掌握了,贵祥带队在他老家蹲守。”
“他老家哪儿的?”
“云港市的云灌县。”
蒋有为一连抽了几口烟,补充道:“由于案情不复杂,市局也就没介入。王局这次帮了我们大忙,帮着给余市长打过电话,云灌县公安局很重视,不但提供协作,而且组织力量帮我们排查嫌疑人的社会关系。”
韩渝追问道:“有没有排查出头绪?”
“韩局,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就在一个小时前,云灌公安局同行调查发现嫌疑人很可能躲在他姐夫家。柳贵祥和陈明已经赶过去了,只要嫌疑人露头就抓捕。”
“只去两个人?”
“不止,一个月前刚分到我们支队的见习民警小顾也去了,加上驾驶员老吴,一共去了四个人。”
“这么说现在就等柳贵祥的消息?”
蒋有为正准备开口,韩渝的手机突然响了。
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竟是鱼局打来了!
韩渝乐了,连忙摁下通话键:“余市长,我韩渝啊,你工作那么忙,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的?”
余向前正在去市委开会的路上,看着车外的街景笑问道:“咸鱼,你现在是刑侦副局长,怎么对你们分局的刑事案件不上心?”
“我出差回来没几天,今天刚上班。”
“这么说你不了解情况?”
“刚知道辖区发生了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嫌疑人好像是你们那边的。”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接到汇报,你们要抓的嫌疑人露头了!那小子不是躲在他姐夫家,而是躲在一个初中同学那儿。他那个同学在市区开了一家汽修厂,他这会儿正在汽修厂里帮着干活。”
“太好了,谢谢鱼局!”
“用不着谢,我已经让刑侦支队安排侦查员过去了,也让人通知了小柳。”
跟鱼局确实用不着谢,韩渝想了想,紧锁着眉头说:“鱼局,被嫌疑人打落水的船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能早被冲到海里去了,案发到现在十二天,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到底能不能认定落水船员死亡,这个案子究竟算不算命案,我不是很懂。”
你小子只会修船开船搞搞消防,不懂这些很正常。
再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样样精通。
余向前不认为韩渝这个刑侦副局长不称职,耐心地解释道:“首先在法律上,一个人无论失踪多长时间,法律都不会规定其死亡。只有下落不明满四年,或因为意外事故下落不明满两年,经有关机关证明该公民不可能生存的,民事责任有利害关系的人才可以申请宣告其死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水上消防支队刚因为火灾事故责任认定搞出那么大纰漏,韩渝不想因为这个案子再搞出大麻烦,跟同样有此担心的蒋有为对视了一眼,紧握着手机追问道:“具体到我们这个案子呢?”
“你们是不知道怎么移诉,毕竟人有没有死很重要,直接关系到案件定性。”
“是啊,我们现在头疼的就是这个。”
“你们这个案子跟一般命案不同,案件发生在江上,被害人落水是否有生还的可能?缺少被害人尸体这一直接证据,直接关系到接下来如何定罪量刑。”
余向前顿了顿,接着道:“云港这边的渔船比滨江多,类似案件在海上发生过,你们可以参照类似案例,缺少直接证据,就进行扎实的外围取证,从救援过程、案发时的外部环境、视野内环境等方面补充证据。结合一系列证据,推定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落水船员已无生还可能。”
韩渝低声问:“没有尸体,也能以故意杀人移诉?”
“能啊,但要全面取证,形成证据链条闭环。”
办这种案件有风险。
余向前不想韩渝在这个案子上栽跟头,沉思了片刻接着道:“但江上的情况跟海上的情况又不太一样,尤其长州水域,说是位于长江尾,但距真正的入海口还有几十公里,而且在案发水域下游不远处长江又分了叉。
航道、水流和潮汐的情况你比我了解,你可以根据这些因素进行分析,落水船员如果溺亡了,其尸体从案发水域被冲进大海需要多长时间。再请法医研究分析,尸体沉入江底会不会浮起来。
北支每天有多少船航经,南支主副航道每天有多少船舶,那些船员发现尸体的可能性又有多大?总之,不能排除落水船员没死,而是躲在岸上装死的可能性。”
必须承认,鱼局的话有一定道理。
上游有浮尸漂到滨江水域,甚至能漂上百公里,那是因为上游航经的船舶少,尸体漂在江上被航经船舶上的船员发现的可能性低。
滨江水域是长航运输最繁忙的水域,每天航经的大小船舶超过三千艘。
海事局组织过搜救,也就是说通知过航经的大小船舶留意江面,南支主副航道上那么多船,从滨江到东海这一路都没发现。北支航道的船虽然不多,但北支江面没那么宽,尸体只要浮上来,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
韩渝意识到不能轻易认定那个落水船员已死亡,凝重地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四种可能。”
“哪四种?”余向前问道。
“一是人没死,躲在岸上装死,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公安机关从重惩处将其打落水的嫌疑人;二是人死了,但尸体没被冲进大海,而是漂到了岸边,被水草缠住或被芦苇拦住了,这个季节水草和芦苇正是最茂盛的时候,真要是出现这种情况很难发现。”
“继续。”
“三是人死了,尸体浮上来被航经船舶的螺旋桨搅碎了,真要是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很难发现,是几乎发现不了。”
“最后一种可能呢?”
“那就是被冲进海里了,但相比前面三个可能性,被冲进海里的可能性最低。”
“你打算怎么查?”
“先组织力量、动员群众,同时请求海事、渔政、水政和对岸的长航姑州分局、熟州公安局水上派出所乃至东海同行协助,对两边的岸线进行一次搜寻,看看尸体在不在两岸浅滩的水草、芦苇里。”
韩渝看了看蒋有为,接着道:“同时请求海事部门协助,发布征集线索,确切地说是发布寻尸公告,请在相关时间段航经案发水域的大小船舶检查螺旋桨。再就是组织警力排查落水船员的社会关系,尤其要找到其亲属,留意其亲朋好友的反应,研究分析其有没有并未溺亡,而是躲起来的可能性。”
事实证明,小伙子做事很靠谱,考虑的很全面。
余向前很欣慰,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个工作量不小,尤其搜寻滨江段下游和东海段两岸的浅滩,这要组织多少条船,要出动多少警力?”
韩渝深吸口气,紧攥着拳头说:“人命关天,并且这个人命关天不只是涉及到能不能认定落水船员死亡,甚至关系到即将落网的嫌疑人会不会死!不管出动多少条船,投入多少警力都是有必要的。”
这话说在点子上!
如果落水船员没死,那刚露头的嫌疑人只是故意伤人。
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认定落水人员已死亡,案件的性质就变了,到时候就要按故意杀人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换言之,万一落水船员没死,万一法院判了嫌疑人死刑,并且执行了,就等于错杀了一个人,毕竟嫌疑人罪不至死。
余向前很欣赏韩渝在这个问题上的谨慎态度,笑道:“对南北两岸,不,如果算上北支,就是对南北四岸,加起来至少五百公里岸线来一次大搜寻。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对你而言不是很难,完全可以做到。”
“鱼局,对我来说也不容易,我要请好多单位帮忙。”
“你至少能做到,换作我,我就做不到。换作陈市长,陈市长一样只能想想而已,可见你这个‘滨江水师提督’名副其实!”
“鱼局,你就别夸我了,江上的这点人脉,还不是师父、你和张局留给我的,要不是你们帮忙,我哪做得了滨江水师提督?这江山是你们打下来的,我是坐享其成,我可不敢贪天之功。”
余向前乐了,哈哈笑道:“你小子越来越像韩局了,现在多会说话呀,虽然是在给我戴高帽,但听着很舒服。咸鱼,这方面你比你师父强,老实交代,这一套是不是陵海的老葛教你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韩渝也觉得自己这两年受老葛影响很大,至少在为人处世方面学到了不少,不禁笑道:“鱼局,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我正在组织侦办重大刑事案件,我很忙,先挂了!”
韩渝说挂就挂。
余向前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笑骂道:“居然挂我电话,刚夸你学会做人了,结果还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敢先挂余市长电话的人真不多,驾驶员和秘书忍不住笑了。
余向前放下手机,抬头道:“笑什么笑?咸鱼你们是见过的,他连总L的面子都不给,挂我电话不是很正常嘛!”
“总L?”杨秘书忍不住问。
“现在的总L,抗洪时是副总L。视察灾区指导抗洪时听咸鱼汇报,咸鱼当时忙着指挥抢险,三句话没说完就请示可以走了吗,总L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拍屁股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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