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四章 收买(下)

  扼元玉帐初鸣鼓第七百一十四章收买在天下板荡、诸国争衡、千军万马往来的局面下,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往往某处君臣将帅一念之差就身死族灭,都在转瞬之间。可是当天下局势尚属平稳,各方势力各有所求而用使者往来,反复商议的时候,时间好像又过得很慢。

  尤其在某些事项需要双方地位最高的首领人物决断时,从南方的临安到北方的天津府隔着千山万水,使者便是插翅飞行,也总会误事。况且其中还需小心谨慎,避免消息轻易泄漏于外,那过程之迁延就更让人焦心了。

  好在大金的权臣和大宋的权臣终究达成了一致,到了兴定二年也就是大宋的嘉定九年春夏之交,两边的国政军政上头难免磕磕碰碰,但两家权臣私底下想做的事,居然就要成了。

  清晨起身,史弥远刚刚洗漱完毕,还未来得及更衣,贾涉便在院外请见。

  通常官吏要见丞相,哪有那么容易的,何况史弥远的相权极盛,远远超过一般的丞相。通常来说,就算是李知孝、梁成大等亲信求见,也得在耳房里坐一阵冷板凳。

  不过,史府的亲近下人知道,这阵子贾氏父子二人在丞相眼前当红,而且正替丞相办一件大事,故而不仅不拦阻贾涉,还直接引他入来,就在居停院落以外报名。

  史弥远连忙让他进来。

  刚一照面,贾涉就扑地行礼,欢喜地道:“相爷,都谈成了!花押也都签下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头来。史弥远看他模样,吓了一跳。原来贾涉两眼布满血丝,眼眶发黑,两侧颧骨都耸出来了。这明摆着是最近辛苦过头,昨夜必定又熬了一宿!

  这档子事情,本来是自己的长子史宽之复杂。奈何史宽之的身体不好,压根盯不紧琐碎细务,也承受不了通宵达旦的谈判,结果这样那样的事情,全都压在这两父子身上。

  贾似道还轻松些,他时常要出外联络,还要协助杨友管理淮东那边正在编练的新军。或许在地方上办事比在临安应付各方各面要轻松,史弥远每次隔着两三个月见那小伙子回来,都觉得气色不错。

  贾涉却不能和年轻人比。他在临安和两淮之间不停往返,时不时还得盯着两淮那几个钱监,结果每次回来都显疲惫,这几日全力推进谈判,更是累得脱形。

  史弥远的性子并不刻薄,对自家看重之人更是宽厚,当下面露歉疚神色,连声招呼贾涉落座,口中连声责怪:“济川你是要担当大任的,怎能不爱惜自家身体呢!”

  说话间,他又叫来仆役,把院落里面汤、茶水之类都撤下,转而换成一直在后厨熬着的滋补肉粥。

  “这是合着欠实熬煮出的鹿尾粥,很能充实元气。我这阵子读佛经,不能多用,你不要拘束,先喝一碗。如果觉得好,再带些回去。”

  “多谢相爷!”贾涉连声称谢,从仆役手中接过了粥,放在桉几上,转而把一本写满字迹的簿册奉上:“相爷请看,这便是昨夜里我和各家最终敲定的商行条陈,那周客山说,天津府方面不会有异议,就按咱们的意思办。”

  史弥远接过来翻看,他素来思虑敏捷,阅读极快,刷刷地翻过数十张纸,便已了然于胸。这些章程,最初是北面那个周国公郭宁提出的,颇具新意,但因为北人粗疏少识的缘故,错漏极多,很多条款和大宋的商业惯例有冲突,都得逐一修改。

  两边反复了数次,史弥远也暗中向自家亲信们吹了风,拍板做出了一些退让,这才把整个合作内容最终敲定。

  大金和大宋两家权臣,之所以会携手合作,整桩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

  最初的由头,起自于史弥远想要在淮上另设新军,用以取代李珏和应纯之这两人折腾出的局面。同时,这也是史弥远作为持重派领袖伏下的后手,用来在大宋朝堂风向转换为主战时,展现己方的远虑。

  既然是另设新军,就得朝廷出粮出饷。但大宋南渡以来,朝廷财力窘迫,军队将帅素来都自力更生赚钱习惯了,什么伐山为薪炭,聚木为排筏,行商坐贯,开酒坊,解质库,都是赡军回易的惯用手段。史弥远要支持杨友建立新军,当然也得在财务上打开口子。

  所以史宽之才带着杨友,去往临安行权贵们私下作乐的瓦子里杀人立威,展现勇勐,后继自然便是坐地分利,聚敛钱财以养新军。

  但就在这时候,史宽之招揽了一个新部下,便是贾涉的儿子贾似道。

  贾似道颇有几分小机灵,他的父亲贾涉又是理财的能手。他跟着史宽之去了次扬州回来,便和自家父亲一起,鼓捣出了一个既能生财,又能养兵,还同时了优容北方强邻,又规避了大宋在东西两金之间站队的好计划。

  这个计划已经逐步落实,最后的环节现在也议定了:

  首先,大宋在真州和安庆府两地重开钱监,贾涉亲自坐镇以保障产出。

  钱监所出,每年三十万贯补充朝廷所用。

  这一点格外被史弥远看重。

  史弥远辅政数载,最头痛的便是当年韩侂胃留下的近亿行在会子。这些会子不断贬值,引得百姓怨声载道,而怨气全都对着史弥远来。史弥远用了许多办法平抑,但会子的金额实在太大,朝廷又不可能拿出足额铜钱来持续秤提回收。

  有了这三十万贯,史弥远就有底气做出应对,而应对本身就足以提振市场对会子的信心,会子一旦升值,朝野对史弥远的压力立刻就减轻了。

  钱监所出,又有三十万贯交给史宽之,由史宽之带着杨友和贾似道两人,在淮东建设新军。

  新军一旦练成,史弥远便有了北拒金人的信心,放在朝堂上说起,也显得他不囿于战和的立场,而有执两用中的深谋远虑。

  更重要的是,史弥远近来渐渐觉得,权臣做到了他这程度,真正的大敌既不在北方那些女真人,也不在朝堂上那些只会狺狺狂吠的反对者,能让他忌惮的,已经只有皇权本身。

  虽说当今的大宋皇帝温厚木讷,不像有那种心机,但这种事情哪有一定的?怎能不防?

  长远来看,史弥远希望自家直接控制枢密院和地方军权,这才能够有些安全感。其中枢密院可以徐徐图之,而地方上的军权……如果史宽之把这三十万贯用得妥当,史弥远便如东晋谢安,有了自家掌控的北府军!

  淮北两处钱监给史弥远带来如此的利益,当然不能有半点动荡。但这里又接近宋金两国的边境,真州和安庆府两地,都正抵着北面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这也是当年两监废弃的原因。

  如今大金两分,东面掌权的郭宁号称恶虎,凶悍无比,而西面的开封府周边也每日里整军经武,天晓得他们要做什么。所以为了拿到这两个好处,还得额外让渡一点,以使北面的强邻满意。

  在这上头,贾涉下了很多工夫,立了大功,他前后数次出面,终于代表史弥远和郭宁达成了一致。

  只消把淮北钱监剩下的产量,约莫六十万贯私下交给定海军。定海军就保证不仅绝不南下侵掠,如有必要,还会对开封府有所动作,以维护淮北钱监的安全。

  而且六十万贯到手之后,定海军连岁币的事情都再也不提!

  这样的话,大宋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岁币送到开封去了!

  大金的武力何等强横,就算如今国势两分,东面定海军一方也已经压服北方草原,军威赫赫。史弥远丝毫都不觉得己方能有胜过他们的可能。幸运的是,那郭宁毕竟出身卑微,眼界低了,居然得到六十万贯就心满意足!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太平更重要的?能用一点点钱财换得太平,这对大宋来说,不是赚翻了么?

  史弥远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简直喜出望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随即他又怀疑贾涉和贾似道父子,是自家某个潜藏的政敌派来,意图挖坑陷害他的。结果确认了贾氏父子并没有问题,北方那位周国公也真就看中了每年六十万贯的铜钱,世上真就有这样的美事。

  有趣的是,那郭宁最后还提了个要求,说想邀请史弥远,在他纠合中都各方贵胃豪商组建的商行里参一股,股本就按照当年投入的六十万贯计算,每年衡量出入收支,给史弥远分红。

  史弥远实在不觉得,一个出身草莽的权臣,能带着北面那些只知掳掠的蛮夷之辈生发赚钱。他们顶多就是联络几个海商,买些粮食卖些马,较之于大宋的商业繁茂,诚如九牛一毛。

  他也不愿意以大宋丞相的身份,和北人走得太近,所以就直接把这个机会扔给了自家几名亲信部下,如宣缯、薛极、胡榘等人,让他们派手下的可靠之人参上一脚,若确实有些好处,或多或少都算丞相的关怀。

  参予的人既然多了点,其中的波折难免,所以直到这会儿才算敲定。

  史弥远懒得再关注这种行商贩卖的事情,将那簿册随手递还给贾涉:“嗯,很好,那就这么办。济川,你喝粥啊?”

  贾涉连忙俯首,双手捧着粥碗大口喝着。

  他自是思虑精密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各地任上与官员商贾全都打得火热,三头六面俱都摆的服服帖帖,更不可能短短数月里就促成了两家敌国的复杂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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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件事情发展到现在的程度,有太多贾涉没有想到的地方,从头到尾都透着荒唐。

  贾涉本以为,要以区区几十万贯的钱财换取郭宁在军事行动上的收敛,这必得投入巨大精力,需要反复地劝说乃至诱引。结果郭宁当晚就同意了,他真的就只看实际利益而全无政治包袱,对此甚至都懒得召集重臣讨论。

  贾涉本以为,要使大宋丞相同意厚赐钱财以换取和平,这必得投入更大的精力,需要他动用各种手段,包括拿钱财开路,从史相的身边亲信开始逐步劝诱。结果史弥远一听北人高抬贵手,立刻就点头如捣蒜,没有半点犹豫。后来还觉得条件太好,不像真的,以至于怀疑贾涉的身份有鬼。

  受贾涉的影响,郭宁也以为,这个协议怕是有难为史弥远的地方,为了保障协议的实现,他承诺付出定海军新建商行的股份,以向史弥远示好。结果史弥远全没把商行的利益当回事,随手就把合作的机会都扔给了亲信。

  小半年过去,这桩事算是办成了。第一笔铜钱很快就会秘密发运,负责接送的,正是两方共同组建的商行。

  一切都很顺利,可贾涉只觉得自家越来越懵懂。

  究竟是史相收买了郭宁,还是郭宁收服了史相?亦或史相早就服了,不需要更服,接下去是郭宁要收买史相的下属?

  我这半年究竟干了什么?大宋和大金之间,现在又是什么关系?大金已经不是原来的大金了,而大宋……似乎比我想象中更不堪?

  这桩事情里头,好像人人都有误解,人人都没算准……可宋金两国之间的和平,还真就按着这些条款延续下去了?

  贾涉想得越多,越觉得迷湖。他的心头又乏喜悦,更多的反而是焦躁。

  他的双手正端着粥碗,忽然觉得一股暴烈热气从内里直涌出来;随即两个鼻孔勐地往外喷血,一下子把整碗鹿尾粥染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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