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定海军的将士们来说,这种为了势力范围,甚至为了单独某个水草丰茂的草场而战的情形,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许多将士在童年或者少年时,曾经躬逢大金国的盛世。当时女真人的铁骑就曾隔三差五地隆隆杀进草原深处,或者对某个不服从的部落尽情屠杀,或者掳掠某个草场,带回数以千计的马匹或者数以万计的羊群。
不过,随着大金国不断衰弱,趾高气昂杀进草原的铁骑,多半会丢盔卸甲乃至溃不成军的回来,这种场面也就越来越陌生。随着,北疆界壕沿线的战事越来越艰难,女真人想了各种办法调离,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就只剩下汉儿撑着场面,和失志复仇的蒙古骑兵恶战了。
在那以后的战斗,才是张阡无数次目睹并参与的场景,是充斥着绝望和牺牲,逃亡和背叛的血路。
可谁能想到,这才隔了三年或许四年,当日狼狈逃亡的北疆武人又杀回来了呢?
在己方动用强大兵力收复七金山草场,又在东北面的惠和、武平等地与那个女真娘们儿阿鲁真一点点核定边界的时候,张阡总觉得少了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警惕了好几天,甚至逼着部下们保持最高境界的状态,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过于紧张了,其实没有任何不对,只不过草场上少了蒙古人。
不是从七金山草场逃走的那些乱糟糟的蒙古部落,而是聚集在白色大纛之下,坚硬如钢铁,凶残如狼群的蒙古人。
听说蒙古人的本部即将跟随着成吉思汗,发起西征,张阡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他们在西面厮杀几年,又会挟裹着一大堆的人丁畜力回来。他倒希望蒙古人早点回来,正正经经地再斗一场,永绝后患。
不过,这些都不是区区一个钤辖要操心的。
此前张阡所部作为石天应和薛塔剌海两军的侧翼,从七金山出发,不断深入草原,经过安丰和卢川等地,斜掠过八百里松林,几乎抵达临潢府。
但石天应等人随即和泰州、肇州乃至上京会宁府等地源源涌出的金军对上了。双方说是对峙,其实草原上地广人稀,哨骑撞上以后厮杀的次数也有不少。只黑军下属,前后死了十几个人,女真人的死伤也不少于这个数。
反正乱世人命贱,死几个人也不影响双方会面谈判,再喝酒吃肉联络联络感情。
最终两方达成几条临时的协议,把适合越冬的草场大致瓜分过。张阡带着本部回到中都大兴府,让将士们进驻位于武清县的大营,他自己则带着傔从,转头奔往中都。
草原上的部落为了分配草场、水源,爆发些冲突是常有的事。但定海军的势力与东北内地那几个军阀的对峙,却不是小事。
无论出于经济上维持贸易的需要,还是政治上稳定朝堂的需要,都元帅府一向很重视和东北内地的联系。这几个月里,都元帅府之所以驱动北京路降兵为主力,向大定府以北扩张势力,也隐含着避免和那几家女真势力冲突的意思。
毕竟很多事情降兵就算做得出格些,都元帅府也有推脱斡旋的余地。
对于在此期间的好几次对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身为定海军本部钤辖的张阡,则是最有发言权的。所以早在半个月前,移剌楚材就以枢密使的名义行文,请他率军回返的时候,务必到中都一行,以便详察其中缘故。
张阡是从来州海仓镇军校里培养出的军官,他能够读书识字,还得多谢移剌楚材的教诲,所以他这一批军官们,对移剌楚材抱着敬畏的态度。
见面的时候,移剌楚材随口询问,张阡毕恭毕敬地回答尽量详细。说到几次对峙的具体地点、原因和过程,移剌楚材让吏员在桌上铺开地图,张阡伸手指点,不仅把其中情形说明白了,还要了毛笔,在图上标注出了几个不起眼的草场和溪流的名称。
反复问了几次,移剌楚材起身颔首:“也就是说,这确实不是有意的安排,完全出于……出于底下人对草场的渴望?你们十几路人马散出去抢地盘,就这么小小冲突了几次,然后死了十几个人?”
“先前我部在大定府外和蒙古人的五投下之众厮杀一场,死伤将近百人。石天应等部在遮盖山到落马河一线,遭到蒙古人奇袭,死得更多。到后来大家都发了性子,往北勐冲勐追,见人就杀,一口气往北冲了两百多里,所以和女真人撞上以后,下手也没客气……”
张阡说到这里,看移剌楚材脸色不对,赶紧把话题兜转回来:“其实死这么点人真的不算大事,先生你是不知道,咱们早年在界壕沿线,自家几个军屯堡垒也要争夺草场和水源的,隔三五年就有流血冲突,死几个人压根算不得什么。这回也一样,石天应全没当回事,泰州那边的女真人也不会计较。”
张阡顿了顿,又道:
“我这次在惠和、武平一带,和普通女真人、胡里改人打了不少交道。还认识了几个早年大金国二部五乣所属的酋长,和他们聊得挺快活,也稍稍明白他们的想法。”
“哦?什么想法?”
“在东北内地那些女真人、胡里改人酋长眼里,他们和迁入内地的众多女真勐安谋克并非一路。当年大金攻占中原,起女真之众散居汉地,到现在已经八十年过去了,双方隔绝了八十年,哪有什么同族情分在?那些酋长徒然顶着详稳或移里堇、秃里的名头,其实隔三差五要出丁出粮;朝廷在中原汉儿身上榨出的钱财,可没落到他们头上。他们对大金,早没什么忠诚可言了!他们这么没命地出兵厮杀,满脑子想的就是多抢几块草场,多养几群战马,然后卖给我们换钱!”
移剌楚材少年时在义州读书,倒也曾见识过一点那些乣人的作派,当下微微点头。
他随即道:“这些酋长们近来能过一点好日子,享受一点人上人的快乐,还得感谢群牧所的生意,想来他们对我方是亲近的,不过,完颜承充、纥石烈桓端等人呢?”
张阡皱眉:“先生的意思是?”
“完颜承充、纥石烈桓端等人毕竟是大金国任命的将帅,而且是将帅中较有能力、较为忠诚的一批,否则也没法在过去几年的艰难里坚持下来。当日他们与我军共同面对蒙古人的巨大压力,所以才会携手站到一起。现在蒙古人西征,就如大潮从草原骤然退去,潮水退后,留下了一地的鱼虾蟹鳖,他们会做什么选择?”
移剌楚材拍了拍张阡的肩膀:“你能保证,最近这几次冲突里头,没有完颜承充和纥石烈桓端在推动?你能确定他们几人没打算乘机扩充势力范围?”
“这……”
张阡想了半晌,摇头道:“那几位,我不曾见着,实在不敢妄言。不过底下人大都心向我们,那几位纵有二心,难道还能闹腾出花样来?”
而移剌楚材笑了起来:“这道理没错,东北内地那边,底下的详稳、酋长们不出乱子,上头的将帅就闹不出新花样。你这般说来,我就放心许多……放心去休息吧,元帅这两天一直在府里,说不定会召见你,你别急着回武清县去。”
张阡告辞出来,只觉得移剌楚材忽然问到东北内地的政局,有些过于紧张了。
而移剌楚材目送着张阡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以外,转而落座,翻了翻手边厚厚一叠文书。
这个位置摆放的文书,全都是录事司誊抄过来的。最近录事司和都巡检司合作,铺开了不少暗子,所以禀报的事件范围越来越广,已经开始涉及东北内地和北京路。
方才张阡所说的那些情形,在这文书里都有明确记载,双方的表述恰成印证,使移剌楚材略微放心些。
不过,文书中记录最详实的依然还是中都方向。皆因随着蒙古本部西征的消息愈传愈广,很多原先的暗流就越来越湍急,仿佛鱼虾蟹鳖都想要在退潮之后,重新分割沙滩了。
郭宁这阵子一直待在府邸里,等候妻子生产,所以他好几次吩咐,务必使中都面上安稳,莫出乱子。移剌楚材认识郭宁三年了,还很少看到他这么温和的态度。
可有些人非要不知死活地撩拨恶虎……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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