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玉帐初鸣鼓第五百八十三章慑服成吉思汗的视线被漫生芦苇遮掩,巨大的声响依然从战场方向传来。但原本爆裂而狂热的喊杀声,已经被欢呼和哀鸣取代。
再过片刻,原本顶端高耸,能够越过芦苇看到的九斿白纛勐然晃了晃,然后倒下去了,有一片烟尘从白纛倒下去的地方升起。
这个情形再一次明确宣示了战争的胜利者是谁,使得整片战场、所有人再无疑虑,使定海军将士的欢呼声更加高亢。欢呼声让成吉思汗不快,他抓着一把刀鞘,用力在木筏旁边划了两下,筏子其他几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再一次加快速度划水。
结果木筏很快离开了芦苇密集的一片滩涂,所有人反而能从岸边植株的缝隙看到战场。
战场上依然一片混乱。但定海军的甲骑们已经分成小队,四处冲杀。在阳光照耀下,骑兵们灰色的戎袍和闪光的铠甲,仿佛云层挟裹着雷电咆孝,而他们行进间举起的军旗,就像是被雷电引燃的火。
定海军的步卒们紧随其后,横扫视野所及的原野。此情此景,是过去数年蒙古骑兵们最熟悉的,只不过这会儿局势颠倒,狼狈而逃的成了蒙古人。
那么多勇敢的蒙古战士,那么多坚韧的蒙古战士,在看到九斿白纛倒下,听到定海军将士疯狂的欢呼以后,瞬间失去了抵抗的信念。或许他们以为成吉思汗已经死了,这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
他们投入战斗的时间其实很短,但一旦逃跑,精神和体力几乎也一下子消失了。
木筏上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视野里仿佛到处都是逃跑的蒙古人,他们跑得不成队列,也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方向,只是不顾一切地扬鞭打马,马蹄踏起草皮,扬起了漫天的烟尘。
不少人跑得昏了头,撞向了定海军的人马。于是那些汉儿一会儿张弓搭箭,一会儿挥刀举矛,不停地杀伤那些面无人色,只想夺路而走的蒙古骑兵。甚至还有一些步卒,明摆着射术很糟烂,他们居然能够从容瞄准,反复测算风力和距离,然后把身前不远处拨马转圈的蒙古骑士射落下马。
这样的场景入眼,让人胸口憋闷的几乎要爆炸,恨不得冲回战场,和同伴们死在一齐。但木筏上数人都不敢发出声音,他们看了两眼,也不敢多看,只继续划,拼命地划。
这具木筏非常简陋,其实就是被绳索扎紧的一大捆芦苇和枯木。
成吉思汗此次南下作战,选择了迂回到定海军的前路伏击,而放弃直接追击撕咬,沿途打散定海军的策略,目的就是以天罗地网,擒杀郭宁本人。
所以在伏击开始之前,成吉思汗还考虑着,防备郭宁从卢沟河逃跑。他特意调了一批会水的蒙古人早早捆扎木筏,打算待到局势明朗,就让他们坐着木筏巡视河道,拦阻凫水逃跑的敌人。
谁能想到,到了战斗渐近尾声,这木筏还有其它用处呢?
札八儿火者身死的时候,成吉思汗就发现了自己整套策略的破绽所在,也知道郭宁直冲而来,身边将士无一能挡。
成吉思汗自己也不行。
年轻时他有健壮勇武的名声,但老了以后,在这方面可没法继续炫耀。他之所以总是把札八儿火者留在身边,客气相待,有个原因便是想知道这西域怪人老而弥坚的原因。不过,札八儿火者的脑袋都被砍下了,成吉思汗还能指望谁?难道以蒙古大汗的尊贵身份,去硬接那柄铁骨朵?
终究局面如此了,这时候需要考虑的不是面子,而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家性命。成吉思汗当年在草原上与人争锋,也是很光棍的,打仗输了,那么该逃跑就逃跑,该缩头就缩头,没什么纠结的。
他当即留下豁儿赤守着白纛,自家一把揪下长袍和坎肩,只着轻便内衣,往水泽深处木筏停留的方向急走。
可怜豁儿赤是个萨满,又不是领兵的大将,哪里就能厮杀了?反倒是负责卫护白纛的一批拔都儿,很快都在豁儿赤的胡乱指挥下送了命。
豁儿赤最终想到的办法,只能是尽量和郭宁答话,试图谈一谈长生天的神谕。可惜郭宁又懒得听。
不过,这点时间对成吉思汗来说,已经足够。
哪怕因为心慌意乱,成吉思汗半路上好几次失足踏进水洼,但这位大汗早年曾与诸弟于斡难河里结网捕鱼,他是会水的,水性还不错。经历了一番扑腾以后,他成功地登上木筏,脱离了战场,开始了水上行军。
木筏向卢沟河方向行驶,渐渐远离战场,把水泽间许多蒙古人的哭喊声甩开。木筏前头一名那可儿偷偷地觑了成吉思汗一眼,似乎想问,大汗为什么要抛弃将士们,但他最终也没敢问。
过了小半个时辰,木筏兜转了卢沟河,然后又转而向上游去。
蒙古人终究不是好水手,负责划水的几人用力的方向既不统一,节奏也全然不配合。但因为成吉思汗的不断催促,他们不断加快速度,以至于硬生生在木筏后头拖出了水波。本来还有两具木筏跟在后头,这会儿也被远远甩开,看不到了。
逆水行舟要这么快法,得耗费多大的力气?木筏上的数人累得手脚都要抽筋。而木筏在水流的冲击下,也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好像随时要散架。
“靠岸吧!”成吉思汗忽然道。
众人嗬嗬低喊,再次榨出了一点力气。待到木筏撞上河滩搁浅,所有人直接七歪八倒,不能动了。
半个时辰之前,这片河滩便是蒙古骑士大肆攻杀定海军后队的位置。此时定海军的后队固然已经崩溃,曾经在河滩上大砍大杀的蒙古骑兵也都丧魂落魄,好在三角淀方向的蒙古骑兵还在到处乱跑,定海军忙着四散追击,暂时顾不上北面这一段。
于是成吉思汗裹了裹湿袍子,大步往岸上走。
一边走,他一边喃喃自言自语:
“定海军现在完全散了,他们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要把失吉忽秃忽手下的几千骑聚拢,就能反败为胜……就算杀不了郭宁,也要彻底打散定海军的精兵!”
“金国的人口太多,疆域也广,能打仗的人一定还有许多。此番退回草原以后,轻易不能再南下厮杀了,先把草原上重新整顿过!把那些拿不到好处就敢反对大汗的酋长和千户们杀一批!”
“那铁火砲是很有用的,先前我已让木华黎带人威吓中都,预定的事项里,就有搜罗懂得制造火器的工匠。把工匠带到草原以后,抓紧时间打造这种武器,之后无论对什么敌人,都用得着!”
“对了,还得安排人手,学一学河上、海上操舟的本事,免得再如今天这么狼狈!”
虽说身在这种局面,他一条一条地列着自己必须要做好的事情,丝毫不乱,甚至还兜转回来盘算着当务之急,把汇合失吉忽秃忽所部,发起再一次进攻的路线都盘算好了。
但一口气勐走了里许,好几次从蒙古骑兵奔走的队列旁经过,竟然没有人向他拜伏,也没人如往常一般簇拥。
成吉思汗站住了脚跟,抖了抖自己湿漉漉的衣服,眯着眼睛看看左右不断经过的骑兵们。而骑兵们依然不看他,都如丧魂落魄一般地催马向北。
他忽然注意到,在骑兵们的后方,卢沟河的下游,有大批打着定海军旗号的船只过来。每艘船只上都站满了将士,每一名将士都在船上大声吼叫,挥舞旗帜,并将刀枪矛戈高举如林。
成吉思汗脚步踉跄了一下。
郭宁这厮,岂止恶虎而已?他比最狡诈的狐狸还要狡诈十倍,他连水军的配合,都已经安排好了!定海军再得生力军相助,这一场仗,蒙古人便彻底没有机会;而身在三角淀里没能脱身的蒙古将士,全都完了。
整一场下来,怯薛军的战死者两三千人不止,怕是要折损四千或者更多。也就是说,怯薛军一次性失去了半数的兵力,另外还有大半的千户都被打残了。
这样的失败,当真难以承受。
成吉思汗坚韧如钢铁的神经,在这时候也难免有些颤抖,他感到了彷徨和无奈。他再次看看不断从南面逃回的骑士们,想要向他们打招呼,鼓舞他们的士气,但那么多的将士依然没谁注意到他,甚至失吉忽秃忽本人也一样。
这个诃额仑母亲一手带大的养子,就算面对白灾也毫无惧色,这时候却满脸惨白,喘着粗气。他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没个人样,从成吉思汗面前过去了。
成吉思汗深深地叹息,他的眉眼间忽然显得苍老了很多。
这样的失败,又岂止在怯薛军将士的大批死亡?比这更可怕的,是成吉思汗在战场上被人正面击败的事实。
在不儿吉之地放羊的也速该之子可以战败,在不尔罕山里的铁木真可以战败,在青海子立营的乞颜汗可以战败,在阔亦田策马奔驰的脱里汗的义子也可以战败。
但是,当他在斡难河源头的忽里勒台被拥戴为成吉思汗,他就成了高原上所有草原部族的代表,执掌了诸多部族聚合起来的巨大力量。
成吉思汗以这个身份,向无数人许诺的征服还没有真正开始,让无数人期盼的无穷无尽的草场和畜群还没有见到,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宝、最美丽的女人也还没有充斥那颜们的营帐,他怎么可以遭受如此惨痛的失败?
成吉思汗不在乎草原上诸多部落酋长的小心思。
但是,这场失败使得怯薛们恐慌动摇如此,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牧民们会怎么样?
他们的狂热还在么?忠诚还在么?他们眼里的大汗,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汗么?
成吉思汗沉默了好一阵。
直到南面不远处传来定海军骑兵呼喝催马的声音,他才骤然一震惊醒。原野上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他随手牵过一匹,拨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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