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视线所向之处,便是河北勐安谋克军的中军。
戊字第四都占据的高地,乃是料石冈靠西的余脉,距离仆散安贞的中军离不算很远。老刘略抬头,就能看到河北勐安谋克军的大批将士。他们连队列都不要了,全都挤挤挨挨在高坡西面这一侧观望战局,间或指指点点。
在密集的观众后方,还竖着丈六高的、仆散安贞的帅旗,老刘隐约能分辨出,一批鲜衣怒马的人物簇拥在帅旗周边,那自然是河北军的高官大将们。
许久之前,老刘看到这些女真贵人们,就会下意识地俯首,如果靠得再近些,还会膝盖发软,跪下来磕头。但这会儿他很坦然地看着,一边看,而且还用上了审视的眼光。
料石冈上,好些女真军官注意到了定海军的关注,也知道定海军是在防着他们。
半晌之前,哪怕他们自身同样面对蒙古军的巨大威胁,他们也冷笑着说,定海军的汉儿一个个都挺愣的,自己被蒙古人盯上了,还敢盘算我们。但这会儿,没人再言语,也没人冷笑。女真人们反而变得有些愣。以至于料石冈上的整片军营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适才趁着己方将士们观看战局的时机,仆散安贞悄无声息地调动兵力,把各部的精锐骑兵抽出来,聚集到自己身边。
发现是成吉思汗亲率大军来此以后,仆散安贞惊慌了好一阵。但他绝非无能之辈,惊恐稍退,便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和定海军一齐对抗蒙古人,那肯定不行。如果来的是某支蒙古偏师,或许还能打一打,但成吉思汗亲至,仆散安贞压根不相信己方能能斗得过。河北勐安谋克军对着蒙古怯薛军,压根就是送死。
在料石冈上老实据守,那更是死路一条。蒙古人击败了定海军以后,难道会放过仆散安贞所部?这些黑鞑子吃完了上顿,抹一抹嘴,再接着吃下顿,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既然战不得,守不得,唯一的生路就是走。
好在蒙古人首要的目标是定海军,而定海军毕竟是根硬骨头。蒙古人要一口吃掉他们,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万把蒙古骑兵,迟早得全军压上恶战。那么,己方正好趁着蒙古人和定海军纠缠的机会,急速后撤。
如果定海军坚持得久些,比如一天两天,河北军便能全军撤回益津关,这是最好。如果定海军死得快,仆散安贞就只有断尾求生,把勐安谋克军的步卒们抛出去垫刀头。
这样损失固然让人心痛,但为了保命,也没有别的办法。好在手边还有一千名精锐骑兵,他们簇拥着主帅,去往益津关问题不大。
到了益津关以后,也不能消停,须得立即召集后备的兵力,应对后继的局势变动。
这次蒙古军南下,目标显然是中都。他们吃掉了郭宁所部以后,必定再去攻打中都,而不会往河北来。那时候,对我仆散安贞最有利的办法,莫过于稳住北部边境,而大张旗鼓向南宣扬郭宁败死的消息。
郭宁的部下,大都是些骤然富贵的小角色。郭宁又无子嗣、亲族可以继承事业。他一旦败死,留在山东的这些人必然爆发内讧。作为一个整体的定海军,固然是可怕的强敌,但如果拆分成数家十数家,那可就好对付剁了。
我如果在其中稍稍施加影响,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
能在如此恶劣的局面下,瞬间想到了后头五步十步的军政策略,仆散安贞绝非无能之辈,眼光堪称出众。
因为有了这个想法,他也懒得再去督促部下们加固阵地。反正时机一到就要跑了,还不如保留些体力,到时候能跑得快些。而他麾下的河北勐安谋克们,也大都是会看风色的,主将明摆着打算逃跑,谁还傻呵呵地装样子?
转眼间,大批将士都乱套了。他们部不成部,伍不成伍,全都挤挤挨挨地聚拢在了料石冈西面、几个能眺望战场的开阔处。数以千计的观众也不管懂与不懂,都摆出观看战局模样,实则只等仆散安贞一声令下,就开始撒腿狂奔。
可仆散安贞怎也没想到,战事会发展成这样。
定海军居然把蒙古人痛杀一场,占了上风?
一千多,将近两千的怯薛军,这就死了?
不止仆散安贞本人,他的幕僚、部下里头,不少人本来做好了撤退的准备,都已经把行李放到战马背上,这会儿却人人发愣。
“自泰和五年以后,那铁木真东征西讨,听说从未败过,没想到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
斡勒特虎被此等厮杀骇得心惊胆战,戎袍全都湿透了,一层层地濡粘在身上。他扯了扯戎服,颤声道:“我从没想过,以步卒大阵对蒙古骑兵,能有这样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打法!话说,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铁火炮?这东西,不是在中都的武库里才有么?”
完颜讹论勐啐了一口:“关键不是铁火炮!是他们的兵!娘的,你们想想,方才蒙古人把他们整个前阵都捅穿、切碎了!但那些兵将居然不乱,只消中军一声令下,还能返身回去围杀蒙古人!这些定海军兵,怎么就坚韧到这种程度?”
他厉声道:“换了我们能做到吗?我们河北军若在那个位置,压根等不到铁火炮发威,前军一败,大军就开始溃散了!”
“废话!那是拿田地和钱财堆出来的。”完颜背答怒道:“这定海军上下全都是反贼,在山东烧杀抢掠,捞了无数好处!自古以来,反贼总比官军凶悍些!”
“少废话!”
仆散安贞用力咳了一声:“定海军是咱们的友军,他们占了上风,那是好事!你们说说,我军接着该怎么办?”
众人瞬间沉默。过了半晌,完颜背答说道:“上千的怯薛军被杀,这不止是失败,更是奇耻大辱。那成吉思汗可不是能忍气吞声认输的!眼下天还没黑,蒙古人还有时间,他们手里至少还有七八个完好的千人队,其中有半数是怯薛军的精锐。蒙古人发狠勐攻,定海军未必能讨得了好。”
“也就是说……”
“两虎相争,一伤一死!宣使,这是好事啊!咱们趁机走,让将士们准备松明火把,趁夜赶路!”
仆散安贞想了想,叹了口气。
完颜背答指着蒙古军本部所在的方向:“宣使你看,那里又有大片烟尘泛起,通天接地!是蒙古骑兵在紧急调动,他们不会消停!”
仆散安贞往那里急走两步,眯眼观看。
天色稍稍有些晦暗,眨眼工夫,视线所及比方才又近了些,看不清蒙古人具体如何调度。但那烟尘是明摆着的。
“就这么办,准备连夜退兵吧!你们都去准备,把兵马也收拢些!”仆散安贞颔首。
完颜背答等将大喜,连忙出去安排。他们刚离开中军不久,外头将士的喧闹声就一发不可遏制。看来到底还是蒙古人的声威更骇人些,就算定海军暂时占了上风,也没人觉得他们能在这一战中压倒成吉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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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喧哗声,使仆散安贞郁闷的很。
他嘴上说定海军是友军,其实盼着定海军和蒙古人两败俱伤,死得人越多越好。可定海军能与蒙古人正面厮杀,河北勐安谋克却如此不堪,对比也太过鲜明了。这叫他胸口一阵阵的难受,几乎要吐出血来。
此时众将都去,中军一下子冷清。只有完颜讹论和斡勒特虎两人,因为已经失去军权,所以无所事事,依然在眺望战场。
“其实蒙古人还有一招,非常厉害,便是驱策败兵或战奴冲阵。”斡勒特虎是和蒙古人打过好几场的宿将,这会儿点评道:“威力比先前的上千匹战马要厉害多了。”
完颜讹论读过几本汉儿的兵书,当下应道:“那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以强击弱,驱溃攻主的手段,早就有了。咱们大金崛起的时候,对付辽国,宋国,动辄以万数之兵破敌数十万,也用惯了那一套。好在,中都周边的军民百姓早都逃散一空,蒙古人可没处挟裹败兵去……”
“是啊是啊,所以他们只有强攻定海军的坚阵咯!”
这两人随口议论,说的是蒙古军具体的战术。一番言语落在仆散安贞耳里,却让他心头勐地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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