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料石冈上布阵的河北勐安谋克军,恰好能居高临下,观看整个战局。
“宣使,定海军的队列动摇了!他们若是顶不住……宣使,天色快要黑了!”身为参谋官的斡勒特虎神色惶然,冲着仆散安贞大声嚷道。
仆散安贞看向四周的一些军官,大家的神色也都是一样,这让他不由生出烦躁情绪。他不想多说,挥了挥手,让他们略退开一些。
定海军的窘境,仆散安贞自然看得清楚,根本不用别人提醒。过去的一个多时辰里,河北将士们拼命地在料石冈上构建营垒,预备死守,而仆散安贞就一直死死地盯着战局。
蒙古军刚出现的时候,他惊恐异常,怀疑自己中了郭宁的奸计。
待到他们转向山东的粮秣辎重队伍,他觉得好歹能让山东的民夫们垫刀头,竟有些窃喜。
谁知粮秣辎重队伍忽然转变为了定海军的精锐,与蒙古军正面对抗起来,他又患得患失。站在河北宣抚使的立场,他并不想见到自家近邻出现一支强悍异常的定海军;可定海军如果不够强,他手下这些河北勐安谋克的人马又哪里能在蒙古军面前自保?
随着双方的战斗延续,仆散安贞的想法越来越多,思绪越来越乱,迟迟没有军事上的决断。
直到此刻,定海军忽然现出了颓势!
那些汉儿的阵列很严整,硬生生抵住数千匹怒马的冲击,了不起。但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的阵列难免出现缺口。仆散安贞看得清楚,只这一次冲击,定海军的队列里就有不下两百人的伤亡,出现了至少七八个缺口。
仆散安贞数年来他和祖、父两代的旧部联络,不知讨论过多少次蒙古军的战术,同时翻阅父亲仆散揆留下的兵书,更是颇有心得。此时他敢和人打赌,抵过这一次冲击,并无意义。蒙古人绝不会给定海军喘息调整的机会,而会像凶狠的狼群,盯着伤口撕咬,把伤口不断扩大,直到血肉飞溅,胫骨为糜!
马群势头稍稍衰退,蒙古军的铁骑就会跟上。这七八个缺口中的每一处,都有可能成为定海军崩溃的开始!
可惜了。
定海军的将士,许多都是当年金军的骨干,论胆气和武勇,个顶个的出色,郭宁拉拢了这批人,遂能骤然崛起,横扫山东。可问题是,郭宁自己只是个边军小卒出身,同伴里头也没有名臣大将。他们带着几百人几千人作战的时候,还能靠勇勐占据上风,这是仆散安贞在山东清河镇亲眼所见。
可一旦统兵超过万人……
看看眼前这支军队打出了什么呆仗?定海军的阵型虽然坚固,指挥却迟钝的很,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指挥!他们就只是眼睁睁等着,坐视着蒙古军把套路一点点施展出来!
蒙古人甚至都用不着那些长驱包抄扯动的手段,因为定海军就在这里硬挺着挨打!
定海军比一般的金军要坚韧许多。可一直这么挨打,迟早是个输!他们的下场,会和此前无数次被蒙古军击溃的金军一样!
定海军不足为恃,河北军怎么办?
斡勒特虎这厮,打仗的本事很是稀松。但能被仆散安贞容在身边随侍,自然有他的一点才能。便如此刻,他忽然出声大嚷,就是在代替仆散安贞起话头。无论仆散安贞是想参战、想撤退、抑或轻骑快马弃军而逃,在这个话头之后,便可以拿出来讨论了。
仆散安贞压住乱麻般的心思,待要作个决断,可他看过自家部下们的脸色,忽然就打消了这个意图。
这些人,已经都是女真勐安谋克里头挑选出的雄武之辈了,素日里练兵教战,倒也有点样子。可是,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没有任何人想要下山厮杀的,没有任何人敢和蒙古人放对。他们这一张张脸仰望着,都指望我这个河北宣抚使下令逃跑呢!
仆散安贞一口气都叹不出来,憋在心里,堵得慌。
大金建国百年,白山黑水间的勇勐野人,如今全都被朝廷养成了废物。废物怎么也杀不完!
他闭上眼,免得身边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怒气,保持自己胸有成竹的形象。
但他闭眼以后,便看不到好几名军将彼此传递着眼色,神情愈来愈古怪了。
这时候,怒马冲阵的势头果然有所缓和,定海军依旧靠着盾牌和长矛交错排列的阵型与之对抗。仆散安贞在高处能看到的局势,定海军将士们的感受更加清晰。
发狂的马匹也是马匹,并不会忽然化身为勐兽,更不可能学会轮番突击。它们对军阵的冲击,只有第一波最勐烈些,马群稍稍受到阻碍,后继的冲击威力就急速下降。
付出了相当代价以后,将士们勉强维持住了队列,并把冲阵的怒马杀死了许多。
处在较后方的弓箭手们还在密集施射。前排阵列里,盾手们依然紧密站在一起,如密集森林般向前伸展的长枪长矛,从他们的肩膀上头伸出去乱戳乱刺。
有一匹身中好几支箭失的马匹痛得不敢前冲,转而在定海军的队列间狂乱地打圈。一名长枪手箭步发力,毫不留情地扎中战马腹部。枪头被拔出来的时候,在马匹的肚子斜斜划开一个大口子,马匹的鲜血瞬间喷涌,然后灰白色的肌肉翻出来。
这匹马连声嘶鸣,疯狂地乱踢乱蹬,先把两侧挤压来的盾牌踹碎了两面,又转而去撕咬其它的战马。
再过一会儿,绿色的肠子和灰白的内脏从伤口里头淌出来,慢慢垂在地上,随着马匹往来奔走,越拖越长。眨眼工夫,那匹马就侧身倒地,不动了。
越来越多的战马被杀死,或者被驱散开,阵列前方承受的压力渐渐缓解。
马群里头,混杂着一些负责催动马匹的蒙古牧人,他们犹自高呼乱喊,挥动长鞭噼啪乱打,想要让后方的马群继续冲阵。但越来越多的马匹不再听从指令,反而四散奔跑。有些已经冲进定海军队列的马匹,甚至被定海军士卒大胆地凑上来牵走。
兴冲冲去牵马的士卒立刻就遭呵斥,张信和几名都将抓紧时间往队列间奔走,连连号令预备队向前。
这会儿,原本齐整的军阵表面被恶狠狠削去了一层,颇有些犬牙交错的模样了。军官们需要立即调动兵力填补被冲散开的缺口,重新连接断裂的阵线,还得重新指定指挥官,安排士卒让开道路给辅兵们,让他们把伤员搬运到后方。
伤员的数量很多,因为大都是被马匹冲撞而受的内伤,搬运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饶是如此,依然有不少伤员一被挪动,立刻就大口吐血,骤然死去。
一时间,整个军阵内外忙乱不堪。
郭宁见这情形,心中有些沉重,面上丝毫不显。
他转回头,看看站在参谋队伍末尾的马老六:“你说的没错,蒙古人是用烟熏战马,激怒这些畜牲。但马匹跑得越快,肺里的烟气散得越快;烟气一散,马匹就不再暴躁。所以动用的马匹再多,也只能冲这一次。”
马老六满脸放光,下意识地挺胸腆肚,又连忙弯下腰,冲着郭宁哈哈笑了两声。
汪世显沉声道:“宣使,下一波马上就到!蒙古人不会消停的!”
定海军里熟悉蒙古军战法的很多,汪世显在其中特别发言权。皆因他所出身的汪古部,本身就是长期摇摆在金、蒙两国之间,最终站到蒙古人这一边的部落。汪世显本人也曾经多次深入草原,和蒙古人打过交道,有过密切的往来。
这时候他既然发话,郭宁连连点头:“你估计下一波会是谁?”
“按照他们惯用的战法,第一波轻骑袭扰,第二波驱马冲击,第三波便是降兵和战奴陷阵。不过,这会儿蒙古人手里并没有大批降兵在手,仆散安贞虽无胆色,勉强自保尚无问题,也不至于遭蒙古人冲散、驱赶。那这一波就跳过,来的该是蒙古人的主力骑兵。”
郭宁颔首同意:“是该来了。被马群一冲,咱们的军阵有些乱,蒙古人看得见。这个机会,他们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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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郭宁沉下心,深深吸了口气:“这也是我们的机会!让张圣之他们准备起来!”
定海军调整阵列的同时,较后方的辅兵,时不时从队伍的缝隙出外,抱着削尖的木桩交错架成鹿角,作为队列的掩护。
阵列前头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鲜血。有人的,也有马的,空气中弥散这血腥气。两名士卒把木桩搬到前一处鹿角的旁边,正在用麻绳捆扎,忽然动作一顿。他们的视线向下,看到地面上的砂砾在微微弹跳,慢慢渗透到地里的血泊表面,也有隐约晃动。
“快回来,快回来!蒙古骑兵冲来了!”
阵列四角都有锣声响起,后方好几名将士一齐叫喊。
料石冈高处,仆散安贞脸色苍白:“这是蒙古大汗麾下的怯薛军!定海军完了!”
定海军阵列里,张信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冰冷了一下。
“狗日的,这是怯薛军上来了!”他低声都囔了一句,随即举起手臂高喊:“不许后退半步!后退者,人人可杀!后退者,剥夺军籍,收回田亩,家人亲卷世代羞耻!”
“是怯薛军!好得很!”中军将士簇拥之下,郭宁依旧勒马不动,但他看着前方的双眼里,勐然闪耀出了凶悍光芒:“老汪,你亲自去督战!顶住这一阵,缠住蒙古人!”
“今日就要让蒙古人血流成河!”汪世显连声狞笑,拍马向前。
中军更靠后一些的位置,有一处许多大车环绕掩护的简单营地。营地中,仇会洛和张圣之两人并肩站着,俱都满意地吐了口气。
“听到了没有?来得是蒙古大汗的亲兵,是怯薛军!”仇会洛向着身前的将士们大声道:“这一次,咱们要抖威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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