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苦差(下)

  侯忠信还没反应过来,余醒上来就把烧鸡夺走了。

  他把鸡屁股连带着一条大腿都扯了下来:“大师,给!”

  胖大汉子从船舷上探出身躯,粗长臂膀一把攥住了半只鸡。

  “大师,你要酒吗?”余醒又问。

  “还有酒?”

  胖大汉子铜铃般的两眼一亮,往岸旁数人身上转了转。他大马金刀地在船舷一坐,另一条胳臂探出,蒲扇般的手掌扣住了一个被随从抱着的酒坛。

  “你们少喝些,休得误事!”

  水声哗哗,船只继续向前,胖大汉子的声音从船上传来,人影转眼就看不到了。

  位于后方的许多壮丁们,这时候嘻嘻哈哈地扔了纤索,凑上来分享酒水和干粮。

  侯忠信狠狠瞪了负责抱酒坛的随从一眼。

  随从满脸苦涩,他刚才倒是反应过来了,还试图抱住酒坛来着。可那胖大汉子的手劲极大,酒坛依然被他轻飘飘地提走了。

  因为临安人物浩繁,饮之者众,故而各大酒楼酿造的名酒品种极多,乃至诸司、邸第都有自家的酿造作坊,还有外州供送之酒,也在地方发卖。这两大坛酒,便是丁焴赏赐下来的,据说是殿前司下属的酒坊所产,名曰凤泉。一坛便是三升酒,大概十斤多,值得一贯钱。

  原以为,两坛酒足够两百名壮丁每人喝一盏,却不料横里杀出个怪人,一下子把酒肉劫了一半去?那些壮丁们岂不要闹起来了?

  要不,去问丁学士再要一坛来?

  正这么想着,壮丁们闹哄哄地在他身旁聚拢。有人果然皱眉问道:“咦,刚才不是见到两坛酒么?这点哪里够分的?”

  侯忠信正想解释,余醒喝道:“给了大师一坛!大师让我们少喝些!”

  先前说话之人皱起的眉头立即放平,与其他的汉子一起连连点头,宛如小鸡啄米:“对对,应该给大师一坛。大师说的也有道理,手上有事呢,是该少喝些。”

  众人谢过了侯忠信,又分作小队,从侯忠信手里拿了赏钱,须臾间风卷残云,把酒食都分了。

  侯忠信招了余醒和于忙儿过来:“两位,那位大师,是什么人?他怎么在我们船上?”

  余醒不明所以:“这不是咱们的枪棒教头吗?”

  于忙儿理直气壮:“这是咱们村里寺庙的大和尚!”

  两人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

  余醒解释:“他原来是寺庙里的大和尚,后来当了枪棒教头。”

  于忙儿也道:“他早年是枪棒教头来着,后来在村里寺庙出了家,当了和尚。”

  两人再度对视一眼,又赶紧对侯忠信道:“总之,他是教头,也是大和尚,嗯,老爷你忘了?他是在宁海州成山港上的船,你是知道的!”

  “原来如此。”

  侯忠信嘴上答应,心里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不对劲!不对劲!

  这胖大汉子确实是宁海州成山港上的船没错,可于忙儿和余醒两人,不是在海州完犊村上船的么?两地隔着几百里呢,怎就拉上关系了?看壮丁们的情状,好像还都很服膺这庞大汉子!

  一定有鬼!

  侯忠信待要拘着两人细细盘问,沿河道路前方,手持松明火把的飐军骑士火龙般卷回。

  原来侯忠信招壮丁们分享食物,几艘比较重载的船只就都停下了。完颜磷带着骑兵在前开道,忽然发现身后的船只少了大半,连忙遣人回来催促。

  “赶紧!不要停歇!”这些乣军骑士一边挥鞭乱打,一边高声催船。

  壮丁们里头,明明有许多都是练过武的,身手显然不错,却都是好脾气,谁也不和骑兵争执,立刻一哄而散,再去拉纤。

  乣军骑兵却挥鞭打得手滑,和使团中列名的六十名大宋士卒起了冲突。侯忠信拔足奔去周旋,直折腾了一夜,累得头晕眼花。

  接下去数日,侯忠信一直就没消停。

  船队在女真人的催促下昼夜兼程,由通州入闸,急趋京师,而通州以东,时常有声势骇人的厮杀声传来,还有动辄数以千计的难民宛若朽木行于荒野,惨状触目惊心。

  船队到通州的时候,有大金派遣的接送伴使一行人赶到。又有内侍按着往年惯例携来皇帝敕书,敕宋使某卿远持庆币来贺诞辰,驰华显以良劳云云。此外,赐予使者三节人从的供给,也都尽数发放,引得使团上下甚是喜悦。

  唯独有个女真人的接送伴使提出,宋人这次的使团,较之往年多了两百壮丁,且无清册名单,甚是失礼。

  侯忠信还没言语。丁焴立即道,贵国潞水沿线的漕丁纲户尽数流散,我们也是无奈;至于海上风急浪高,更是麻烦。

  若贵方能够保障路途安全,莫说潞水了,我们回程时立即遣散民夫,走当年两国议定的旧路,先去真定,再到汴梁,却不知大金朝廷可有把握。

  那接送伴使碰了一鼻子灰,就此再不多问,而后继从通州到中都的水路,依然离不开侯忠信招募的壮丁,壮丁们也依然个个尽心尽力。

  这样的局面下,侯忠信也只能劝说自己莫要生事。

  自古以来,水至清而无鱼。大金国乱到这种地步,到处都是逃人。这些壮丁们自家也承认了,本来都在大金的军队里服役,说不定都是逃兵。

  他们如果是打家劫舍的贼寇之流,哪里还会一路辛勤,跟着使团到这里?所求的,无非一点钱财罢了!还能有啥?己方用人之际,没必要吹毛求疵!

  到了一月下旬,宋国的使团终于进入了中都。

  虽然时刻处在临战的警戒状态,还已经打过几场狠仗了。但从城门出入的百姓依然不少。这种局面下,粮食、马料和柴禾都是城中急缺的物资,朝廷也始终鼓励百姓出外,或者收拢些野麦、挖些野薯、野果,或者砍些柴禾回来。

  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有士卒监管着,勒令他们在城外集合,交出所获的三成作为城门税。

  偶尔有些百姓实在舍不得辛苦一天的成果,哭着喊着不愿交出所获,于是士卒便横冲直撞过去,用马鞭和刀鞘打出个满意的结果来。

  而进城的百姓,又很容易在宣曜门内侧的广场上,遭人哄抢。

  聚集在那一带的,大都是从城外逃进来不久的难民,他们惊魂未定,不敢出城寻找食物,成里的官署又很少分粮,于是绝望的难民总是被笼罩在饥饿而死的威胁下,动辄与城里百姓互相殴打,彼此抢夺。

  杜时升在一座酒楼里,漫不经心地眺望了两眼。

  就只两眼的工夫,广场上头已经哄闹了四五回。

  而宋国的使节这时候在城外换过了马车,车队和随行人员都在没头苍蝇般乱哄哄的人群里艰难前进,任凭乣军骑兵连声喝道,进两步就得退一步。还有流民过于大胆,竟试图攀上马车,翻一翻车里的货物可有吃的。对他们,骑兵毫不客气,立即将之拽下地来,纵马踏死了。

  杜时升所在的酒楼,位于城东的铜马坊,其名得自于当年燕国皇帝慕容鬼的骏马“赭白”。铜马坊里贵胃富商甚多,自然不会受到滋扰。

  所以杜时升也只是瞥了两眼,待到车队从酒楼下方经过,逶迤往会同馆区,他便不再多看,转而给自家倒了一大杯酒,仰脖子喝了。

  大冷天的,酒醇香和下口之后的烧灼感,足以驱散身体内部的寒气,令人从心理到身体都感觉无比的愉悦。

  他举了举杯,向隔壁桌上几个近侍局小底半开玩笑地道:“宋人的长春节贺使来啦。这时候进中都,算得一桩苦差吧?哈哈,你们几个整日里跟着我,也是苦差!”

  杜时升在中都,过得一向很惬意。但皇帝听闻定海军有意遣军入京以后,立即派了几个小底出来,一方面要他们紧紧跟着杜时升,绝不容他有什么动作。另一方面又专门叮嘱了,千万不能伤了这个老书生的性命,一定要保障他的安全。

  听了杜时升这么说,几个小底也只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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