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
皇帝即位以来,过的很不容易。
他是章宗皇帝完颜璟的庶兄,完颜永济的侄儿,能够即位,本身就缘于大金几代帝位传承的混乱失控。
他登基之前,身边缺乏亲信,朝中遍布强臣,登基之后,蒙古军横扫域中,荡尽朝廷的威风,更有内地契丹造反,山东红袄军肆虐,陕西各地皆遭西夏袭扰。
光是这些,倒还罢了。到了今年初,他的儿子遂王完颜守绪又出奔南京,据河南之地与朝廷分庭抗礼。这做法的初衷,无非是儿子逼着老子留在中都抗蒙,可结果,却使得整个大金国俨然有两分之势,大金的军民们全都不知所措。
但皇帝始终在坚持。
他本来就不是才力出众之人,能被徒单镒推为皇帝,最关键的,就是他隐忍而坚持不懈的性格,与上代皇帝完颜永济的软弱动摇恰成反比。
所以,哪怕局势反复动荡,他一直在想办法维持局面,解决问题。
在他的努力下,他的地位已经渐渐稳固,权势也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且不谈大势上有何变动,至少他已经明显压倒了朝中寻常臣子,而以分化、提拔、打压、调动能手段,越来越完整地掌握了中都城。
被他视为的耳目近侍局,也越来越受人重视。当他派遣近侍前往各处监察探访的时候,敢于阻碍或欺瞒的人,越来越少。
当然,因为近侍局全用潜邸旧人,难免良莠不齐,办事疏忽。前阵子庆山奴就出了岔子,给那定海军郭宁抓住了机会,从而伸手去了辽东。
不过,辽东总比山东强。不是皇帝小看郭宁,可郭宁毕竟是个汉儿,广袤无垠的东北内地,数之不尽的部族,足以消磨郭宁那万把人,让他至少三年五载都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动作。
结果,皇帝的期盼完全落空。那郭宁不仅没有在辽东绊住手脚,反而愈发强横。就在上个月,他率军出动,横扫了红袄军,一口气拿下了整个山东东路!
大安殿御座旁的珍珠屏风上,有一面大金疆域图。刚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皇帝令人按照惯例,往疆域图上添加了郭宁的名字。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名字出现在那么接近的地方,让他总是会想起,当日郭宁率军劫持他的情形。当时郭宁对着皇帝,虽然表面客气,可那种轻蔑的眼神,事后却令皇帝越来越不快。那种眼神,像是在看朽木枯藁,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皇帝立即就叫人把珍珠屏风扔了出去,砍成柴禾烧火。他又派了好几名精干近侍,让他们想办法打探山东东路的真实局面。
近侍们打探回的情形,更让皇帝心头冰凉。
郭宁那套军户的体制,是怎么回事?嗯?
自古以来的反贼,凡是到了一定的程度,都要称王建制。这郭宁倒没有称王,却已经完完整整地在山东推行了新的制度,这制度,把朝廷原先设在地方上完善而庞杂的体系,全都变成了废纸!
这种事情,看起来仅限于基层,不那么显眼。但皇帝已经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了,他知道,这根本是在挖大金的根基,是对朝廷前所未有的痛击。偏偏朝廷又没有任何办法。
仆散安贞号称控制了御河,能够从南京路运来粮秣,支撑中都。可皇帝压根就不敢再相信南京路的遂王。而处在河北腹地的御河如果再度遭到蒙古人的侵袭,能不能保持正常的运作,皇帝也不敢奢望。
到最后,比较靠谱的粮秣物资来源,始终还是山东东路,以及通过山东海路勾连上的南朝宋国。
宋国之富饶,真真的让人心向往之,而郭宁掌握着这条通道,也就掌握了中都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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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绝对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所以他此前才把希望寄托在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身上。
仆散安贞是如今朝廷能派出最有才干,也最有力量的将军了。在他临行前,皇帝专门亲口颁下秘旨,要他抓住机会,压制定海军。
结果呢?
虽然仆散安贞事后的奏章里头,对此语焉不详,可近侍局是有办法的,依然打探了真实的情形。
原来仆散安贞失败得如此灰头土脸。
而在这场失败之后,近侍局还打探到了另一桩事。
这个消息,比郭宁统合山东东路还要令人震惊,立即引起了皇帝的暴怒喝骂。
好在近侍局的奉御们近来若禀报什么坏消息,常常落得如此下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皇帝的力气不大,顺着他的力气骨碌碌滚出去,也并不很疼。
这个消息是,仆散安贞在与定海军对峙吃亏之后痛定思痛,竟然决定参照郭宁在山东东路的所作所为,痛下杀手诛除蠹虫,重整河北东西两路的勐安谋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仆散安贞在想什么呀!
勐安谋克的荒废,其实没什么好盘算的。
朝廷版册上清楚记载,不算东北内地,只域中各路,勐安谋克军户当给粮者就多达百余万口,可真正能打仗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分之一、十分之一。
绝大多数的女真人,要么腐化游堕,要么穷困潦倒,总之刚强勇勐的武风不存。而在那么多年里,朝廷为了维持勐安谋克制度所颁下的巨额资财,数千万顷的土地,全都落到了高官贵胃、胥吏豪民手里,并没有使全体女真人受益。
皇帝当年也曾判永定、彰德军,他自己就是在其中分肥之人,这其中的门道,他太清楚了。正如仆散安贞三代将门,也同样是在其中吃得脑满肠肥之人。
早年朝廷尚属强盛,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如今朝廷到处都要用钱,用人,皇帝已经开始和和周围亲信在谋算着,要在适合的时候,展开某种手段,将各地的勐安谋克重新夯实。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仆散安贞会忽然跳出来这么做!
这种事情,背后的牵扯何其复杂,是你一个地方大员能做的?
这种事情,一旦开始,不止在河北,连带着无数中都大员都要被割肉,人人都要心痛欲绝,随之而起的滔天攻讦,难道要皇帝替你担着?
而不担着又不行。仆散氏三代都是国戚,仆散安贞的母亲邢国长公主,就是皇帝的嫡亲姐姐。他决心这么做了,朝中无数人都会以为,这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更可怕的是,仆散安贞确是个有才能的,万一……万一他真做成了,河北的六勐安、八谋克,合计两万多户十多万的女真人,从此以后听谁的?
勐安谋克制度是大金的根基,更是皇帝的根基,这根基一旦被夯实,却转而姓了仆散,那么皇帝还要它何用?
仆散安贞在女真人的根基里头切出这么大一块,就俨然成了皇帝的合作者而非下属。哪一日他挥军入中都,皇帝该怎么待他?而他又会不会胡思乱想,盘算一些为人臣子者不该盘算的东西?
仆散安贞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蠢,皇帝简直没法分辨。
归根到底,女真人自家离心离德,才是祸起萧墙,这比郭宁那个汉儿的竭力蹦跶,又要可怕多了!
想到这里,皇帝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的就像是大安殿顶暗澹黑沉沉的屋檐。
这一个月里,连续几个坏消息让他的情绪很差,他为了排解情绪,很是流连于醇酒美色,于是原本那种严厉深沉的气势渐少,就算发怒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坐没坐相了。
中都城的上空高处,云层翻卷,不断汇集。贞右二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即将来了,而秋雨之后,严寒将至。
中都城密云汇聚的时候,山东益都府里,也在下雨。
小雨细碎而绵密,有的淋湿了院落里的绿植和花草,有的滚过亭台楼阁的,汇聚成细细的雨线,从屋檐垂落到阶梯上,然后又沙沙碎裂不见,仿佛和空中的水汽融为一体。
移剌楚材伸出手,沾了沾凉意。
他侧过身,对郭宁道:“且不谈仆散安贞的作为最终能否成功。他这个想法,牵扯太多也太复杂,加以执行的那一日起,河北各地的勐安谋克军就必定纷乱,而景州周边的百姓更将颠沛流离。这种情况下,不要指望河北军还有能力打仗……中都也就失去了最近处的有力支援。”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蒙古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也就是说,仆散安贞作为女真人里头屈指可数的,还有些想法和志气的大员,受了山东之行失败的刺激。于是,他雄心勃勃想办好事,反而要把皇帝,把中都,把大金都给坑了。”
郭宁轻笑了两声:“你说,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我实在不知道。”
移剌楚材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他转而问道:“此等局势,宣使准备如何?”
天下局势愈来愈乱了。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朝廷的虚弱,而开始有了自家的想法。站在定海军的立场,南京路那边,可以通过红袄军的余部牵扯;河北路这里,仆散安贞自家乱作一团,而郭宁虎踞山东,无论进退战守,俱都自如。
那么,究竟进还是退,战还是守?
郭宁往远处看了看,风雨之下,园中林木起伏摇摆。这几年每逢冬季,必定盛寒,入冬以后,这些林木面对的,就不止是风雨了,想来还将有层层冰雪覆压。
那是何等样的景色,他初到益都,却还不曾见过。
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说:“局势的关键,从来都不在大金境内的碌碌之辈,而在蒙古人。我们做好准备,等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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