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密州的南路军,由素日里驻在登州和宁海州的李霆、仇会洛两部组成。两部在来阳集结以后,依托沾水河道水陆并进。
此番定海军忽然攻入山东,要抓住的,是杨安儿死后红袄军各部混乱的机会。所以军府特地要求,行军要隐蔽,发起作战攻袭要突然,要勐烈,一过沾水,三日内必取诸城,五日内就要兵临莒州磨旗山。
故而二将沿途催军。
他们抵达移风镇以后,接下去的河道愈发宽阔,而河道两旁都有新进整修夯实过的道路,有些地段,还移栽了林木遮阴。又因为定海军自家扶植的一支海上商队,素来以移风镇作为基地,所以镇里得到军令之后,提前准备了大小船只十余艘。
这都是能在海上航行的船只,比此前征发的舢板大多了,故而将士们行军速度更快,只用了半天,就接近了沾水的入海口。
沾水下游这一段的河道,河深水急,常有海水倒灌,既是来州和密州胶西县的界河,也是胶西榷场的共管区域。
数月前,定海军下属的一支商队在这里建了库房、码头,后来因为红袄军的密州都统国咬儿在此与定海军做生意,陆续有其它商人进驻此地,渐渐形成了两岸诸多码头连绵,商业兴盛的情形。
随着生意规模渐渐扩大,难免有奸商刁民生事,而那些海商又多是凶悍之辈,随时化身海贼,持刀劫掠的。
故而红袄军、定海军两方约定,在河道南北两侧各自建设军堡,分别屯兵三百,共同维护榷场的治安。
定海军这边的军堡,早就已经建成了。
李霆遂使大军停留在榷场以北十里的林地,各部偃旗息鼓。自家带着仇会洛等人,乘着黄昏时分进入军堡,持虎符接管防务,并观察南面红袄军守军情形。
修建这军堡主要是为了治安,所以并没有强求多么坚固,建筑材料大都是木材,只有少量砖石结构。
但李霆一进军堡,便知这堡垒甚是易守难攻。皆因其建筑规格,全非军中惯常的路数,里里外外的道路、墙壁都不规则,且又分成内外两圈,都依托地形作曲折之状。
这种构造下,敌人就算攻入营垒,也会遭到守军分段阻击、截击,很难迅速控制整座营垒,更不消说阻断守军施放烽燧信号了。李霆自忖,若他率领三百人亲自驻守,短时间内足能抵挡一两千人的进攻。
很显然,负责建设这军堡的,是个好手。
李霆这么想着,并不耽搁,直接登上营垒南面砖石结构的望楼。虽然已近黄昏,但此地视野绝佳,可以遥遥看见,对岸红袄军驻守的军堡里,火光星星点点,戒备甚是森严。
那军堡的规格、大小,都与定海军驻扎的军堡类似,城墙上值守将士往来巡逻,队伍颇为密集,城墙沿线各种守城的设备也完善,每隔十余丈,还有望楼和马面凸起。
再看城墙以外,更有一道宽阔水壕,引了沾水入来,水壕以外,还隐隐绰绰有鹿砦和陷马坑。
李霆有时轻佻,但真到了承担方面重任的时候,却也靠谱。当下且不急着言语,伏在窗边看了许久。
没一会儿,仇会洛从军堡另一头过来。
“对面这军堡里,守卫甚是严密,我估计,两百人总有。”
仇会洛道:“军堡下方那座渡口有人守把,约莫五十人的样子,其中有些甲士。另外,往河道上游那个渡口,也驻扎着五十人。”
“一座军堡,两个渡口,合计三百人,倒也严密。”李霆咂了咂嘴,冷笑道:“红袄军素来松散,却在边境留了这么支像样的兵力。看来,对我们也不是全无防备嘛?”
身后木梯响起,有人匆匆上来。
边上引路的军堡守卒连忙道:“李将军,这是咱们高都将。”
李霆是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他适才亲持虎符入军堡,当场就召守将来见,皆因汪世显特地介绍过,说这军堡的驻守都将,是密州本地豪杰,很有办法。
没想到守卒却说,我家都将与友人饮宴去了,我们立即去找,但一时不得前来。
李霆当时就有些不快。
这会儿那都将赶到。李霆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此人相貌英俊,在戎服之外披着件盘凋细锦的半臂背子,腰间还缠着玉带。先不说玉带,光是这件背子,没有三五贯钱拿不下来。
要说这种华丽奢侈的装扮,李霆在中都作游侠少年的时候,见得多了,他可不曾把这做派带到军队里。何况,这都将不止服饰华贵,身上还隐约带着点酒气,于是李霆愈发不喜。
他也不招呼那都将,继续对仇会洛道:“这一场,最好不要让敌人传出风声,免得影响咱们后头攻打密州。眼前这三百人不难对付,难的是要悄无声息。”
他略想了想,提议道:“调两个百人队来,在上游找个偏僻渡口过河,然后潜入军堡,先拿下烽燧,然后主力一举过河。”
仇会洛比较谨慎,凝视着对面看了半晌:“烽燧在哪里,我可没找着,两个百人队过河以后,怎么行动法?何况,你哪知道红袄军用什么法子传信的?万一他们不用烽燧狼烟,而用特定的篝火呢?”
他转过身,向那驻守都将和气地笑了笑:“这位……”
“在下姓高,九仙山高歆。”
“哦,高都将,你可知……”
高歆已经猜到了仇会洛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地道:“对面红袄军,原本防备没那么严,但前些日子,红袄军中遍传杨安儿的死讯,而往来登来的海商,又有说我军紧急调度,将有动作的消息。所以,守军便格外打起精神。”
“这可有点麻烦。”仇会洛摇了摇头。
高歆大步向前,站到窗边指点:“他们那军堡里头,确有烽燧。位置在靠西北面的一角,如果从军堡里头突入,要过三道门,如果从军堡外头突入,要爬三丈高的陡坡。”
李霆喃喃骂了句,仰头瞧瞧阴霾的夜色:“那就让船队直接顺流下来,咱们两部并力合攻,半个时辰里拿下。然后夤夜往诸城去……耽搁不了事儿!”
仇会洛犹豫了一下,待要在问问高歆的看法。却发现两人盘算的时候,高歆自顾跑到望楼另一侧,从士卒手里,取了先前李霆入城时提供的军文、银牌入手。
这会儿,他正就着松明火把,仔仔细细验看:“原来节帅真要动手了。”
“废话,若不是节帅有令,我们带兵到这里来做甚?”李霆有些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高歆哈哈一笑,转身就出了望楼。
这举动可太过无礼。李霆和仇会洛面面相觑,等了半天,又没见这都将回来。
什么意思?他是不高兴了?还是要干什么?
“看看,这就是老汪推荐给我的人!他还说,此人是节帅也认识的,最是可用!就这模样?”
李霆开口抱怨,话音未落,忽听望楼下面某处房舍里,有人惊呼一声,随即传来利刃入肉的闷响。
这声音十分微弱,但李霆和仇会洛都是老手了,何等警惕?当即两人手按刀柄,仇会洛叱道:“去两个人,问问怎么回事!”
两名部下士卒刚奔出去,高歆便踏着另一处木梯蹬蹬上来,将手里提着的一具尸体扔在李霆面前。
显然是他刚下的手,鲜血如泉涌,顿时沿着望楼地板的缝隙渗下去。
底下李霆和仇会洛两人的部属无不惊呼,有人赶忙奔上来看,见两位将军无恙,这才放心。
仇会洛上前半步看看:“高都将,这是?”
“这人便是对面红袄军驻军的都将。我这几日打着打消误会的名义,每日里请他吃喝嫖赌……嗯,既然节帅将要大举动兵,也就不必再客气了。这个功劳,我先拿下。”
“嘿!”李霆上来,看看那具尸体惊愕扭曲的脸:“这都将死了,对面的军堡怎么办?你有办法?”
高歆往身旁一伸手:“酒。”
他的部下士卒连忙奉上酒壶,便是方才与那红袄军守将饮宴时喝的。
高歆倒转酒壶,往身上洒落,同时对李霆道:“对面那军堡,我日常往来惯了。对面的三百名守军里头,有三成早就被我收买,有一成本就是我的部下。两位且在此稍待,我这就去拿下军堡和渡口。到时候,以火把画圈为号,请两军直接安排兵马过河便是。”
李霆和仇会洛两人便在望楼上瞠目结舌地看着。
眼瞅着他摆出一副醉酒的样子,怀里抱着两杆枪,带着几名从人,摇摇晃晃地乘舟过河。
眼瞅着他的小船靠岸,上来就杀了几个凑近乎的守军,又让其余守军在暗处跟着,自家继续摇摇晃晃往高处去。
天色愈发阴暗,再往后,两人就看不清了,只隐约听着潮水间隙,有河对面偶尔传来凄厉惨呼,或者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再过半晌,对面军堡的城墙上,也出现了彼此厮杀之人,而厮杀又很快分出胜负。
那位被汪世显特别推荐给李霆的高都将,拿着松明火把坐在城墙高处,开始画圈。火光照耀下,他那身盘凋细锦的半臂背子简直要放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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