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安贞是金国最顶级的贵胃家族,其父祖四代,都和皇室联姻,与完颜氏皇族的血脉早已密不可分。因为这个缘故,仆散安贞虽然仕途几经起落,颇曾颠沛,但始终保持着独特的爽朗性子。
此番分遣人手扰乱红袄军所部,并将定海军也牵扯其中,乃是他的得意之笔。这会儿参谋问起,眼看众人无不露出探询神色,仆散安贞快活地叹了口气:
“当日朝堂诸公,都以郭宁为勇悍武夫。其我事后盘算中都事变时的首尾,只觉这郭宁谋划经纬,实在是细密周全。整场大乱,从他劫持当时的升王开始,到他拉着朝中文武给自家撑腰结束,他把我们这些中都的官员,都当做了工具。他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上,攫取必得的利益。而凶暴横行不计后果的作派,只是他用来吓阻别人的伪装。”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待到郭宁在来州落脚,他的作派依旧与先前相同。看上去,他到处动兵好似狂徒。其实每次动用武力,他都小心谨慎,在胜利之后更不奢求过多,只确保所得必能完整消化。而在大局上,更注意维持外圈势力的层层套叠。大体上……”
仆散安贞领着参谋们回到书房,铺开舆图:“你们看,定海军控制的登来三州以外,其实有三重保障。”
众人围上来探看。
“第一重,是大金国的中都、河北,他需要大金国持续顶在对抗蒙古军的最前线。第二重,则是杨安儿所部的红袄贼,他以红袄贼隔绝大金朝廷对定海军地盘的影响。第三重,则是红袄贼当中,曾在河北受他援助的那部分,比如密州都统国咬儿。另外,杨安儿的妹子四娘子,据说也曾与他有婚约。这批人的力量集中在密州、莒州,大致保持了来州以南的平静缓和。有这三重保障,才有定海军稳居山东一年,不止安然建设,而且大发横财……”
仆散安贞说到这里,有个新到景州的参谋忍不住笑了起来:“区区一个定海军,就拿朝廷,拿数十万红袄贼当棋子了?这不是太狂妄了么?”
好几人立即转目注视,直到此人愕然住口。
过去大半年里,红袄贼如何姑且不提,中都朝廷,可真是靠着山东海道的粮食支撑。郭宁明摆着就拿朝廷当棋子了,中都朝廷正对着蒙古人的威胁,还能不接受?
为此,就连当朝宰执胥鼎都要去捧郭宁的臭脚了!所以皇帝才会对郭宁忌惮到这个程度!
过去数月,眼看着河北局势稍稍安定,皇帝连连密书仆散安贞,要仆散安贞相机解决这个大患,至少也要削弱他、牵制他……这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仆散安贞待参谋们的视线收回,才道:“但这三重保障,其实又各自都有极脆弱的关键处。任何一重出现了变化,就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哈哈,你们可知道,关键处都在哪里?”
诸人正在思考,新调入仆散安贞麾下的谋士乌林答与迈步出列。
“我虽不才,试着讲一讲。”
“好!”
“在中都朝廷这边,关键在于朝廷直接面对蒙古人的威胁,亟需山东海道的物资支撑,又忌惮郭宁的武力,不愿他与红袄贼合流,故而始终维持着双方的关系,甚至不断加官晋爵以示优容。”
“正是!”
“在红袄贼这边,关键在于杨安儿起兵之后,急于伸张势力,脱出山东一隅。所以,他把目标放在了富庶的南京开封府,举众与遂王所部厮杀,而对郭宁所部,只求相安无事。”
“没错!”
“在红袄贼内部,那些曾在河北与郭宁并肩作战之人,并不把郭宁当作朝廷大员,而将他视为可以争取、可以合作的一方,甚至有人把他当作杨安儿未来的妹婿。不过……”
仆散安贞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舆图:“不过现在局势变啦!”
“宣使说得是。”
乌林答与向仆散安贞躬身施礼,继续道:“遂王殿下对南京路的控制,已经愈来愈稳固,但他终究是大金的皇子,不是逆贼。宣使,我说的可对?”
仆散安贞连连点头:“这会儿我也不必瞒着诸位,上个月,遂王已经派遣密使前往中都,承诺中都朝廷一日不动,从开封府发往中都的粮秣物资,就只会不断增加。既如此,中都对山东海路物资的仰赖即将减弱,束缚既去,皇帝立即就要压制来州。”
至于仆散安贞怎会知道遂王和朝廷的讨价还价,众人不必多问。开封与中都的物资往来,全都仰赖漕运,而仆散安贞驻在景州,正控制着漕司。这项合作,若没有仆散安贞的配合,压根就不可能完成。
“这是皇帝的一面,你接着说红袄贼的事。”仆散安贞道。
“遂王控制的南京路东面,自归德府以东,一向与红袄贼缠斗不休。他既然有能力增加向中都的粮秣运输,就必定有了办法一举解决红袄贼的威胁。咱们虽不知完颜合达的手段,却不妨碍我们提前在山东落子,将红袄贼必定到来的乱局推波助澜,引发滔天巨浪。”
一名参谋恍然大悟:“红袄贼那种松散模样,要让他们乱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杨安儿死了!”
仆散安贞拊掌欢笑:“我们见到完颜合达将有动作,于是急遣人传播消息。而当这个消息传播开不久,杨安儿真的死了!你们说,这可不是妙极了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可是……”那参谋皱眉问道:“红袄军的大乱,不正给了郭宁出兵吞并的机会?宣使你费了这么大的心思,难道是在帮郭宁的忙?此人在登来三州,只拥兵万余,就能渡海长驱,纵横东北内地。若给他收编了红袄军的数十万人,岂不是如虎添翼?我怕,这仿佛汉末曹操,有了青州军啊!”
“给了他出兵吞并的机会?”
仆散安贞被这参谋反问,有些不快。他咳了两声,咕冬咕冬喝了碗酒,这才睥睨群下,正色道:“所以,我也派了人去来州啊!”
参谋茫然:“这是何意?”
乌林答与解释道:“宣使遣出死士,自称是杨安儿的亲信,请郭宁出兵救援。因为郭宁本与杨安儿有着联系,这说法,他必然会相信;为山东局势的稳定,他也必定会聚集兵马,有所行动。那么,当红袄贼各部退回山东的时候,就要对着磨刀霍霍的郭宁了……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姑且不论郭宁后继怎么做,只这行动本身,必定引起杨安儿本部诸将的狂怒!”
“说得好,来来,喝酒。”
乌林答与接过仆散安贞递来的酒盏,抿了一口,继续道:“皆因郭宁如此行动,落在杨安儿本部诸将的眼里,便明摆着是郭宁和遂王那边互通声气,两方早就联手协力,以图谋红袄军。这可比寻常官兵剿贼,还要让人痛恨十倍,这是同道中人蓄谋已久的背叛!”
乌林答与环视众人:“当红袄军诸将视郭宁为血海深仇,两家哪里还能安稳?杨安儿本人固然身死,麾下各路军头仍在,红袄贼在地方的影响力仍在,这些人虽然没有力量再往南京路去,却有十足的精力与郭宁敌对……”
“这伙人,本来就在山东本地,此起彼伏地与朝廷作对数十年了!”仆散安贞插嘴道:“而郭宁愈是急于控制周边局势,愈是会引发更大的冲突,他要有大麻烦了!”
“这郭宁既然与红袄贼有所勾连,难道不能加以解释?”
“杨安儿一死,红袄贼群龙无首,他找谁解释?就算解释了,就有人信么?刀兵一动,就要冲突,一旦有了冲突,双方的对抗只会愈来愈暴裂,愈来愈不可收拾。而那郭宁陷害杨安儿的事,便如一个谚语。”
乌林答与凑趣问道:“哪一个谚语?”
“嘿,你们听说过么?”仆散安贞大声道:“有道是,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说完,他自家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连忙跟着大笑。
偏那总是唱反调的参谋又问:“我还是不明白,这两方彼此厮杀,以常理而论,恐怕还是曾经两度击败蒙古人的定海军更强些。他们杀败了红袄军,不是依然能够掌控山东,实力大增?”
仆散安贞不耐烦地起身。
他的心情很好不假,特别重视厚待下属也不假,但若常人这么反复纠缠,他早就下令将之拖出去打死了。只不过这参谋名唤夹古石里哥,也是中都高门出身,还有一点与皇帝的交情,仆散安贞不好轻易处置。
“郭宁怎么就能掌控山东了?遂王那边,完颜合达会乘胜追击,我在河北这里,也早就聚集兵马,有所准备了。我们两家的动作,怎都比郭宁快些!到时候两家合力,把郭宁堵回来州去,让他两手空空!”
“这……完颜合达所部追亡逐北,想来轻松些。我们要往山东,不还得厮杀?那总也是一场麻烦。”
仆散安贞忽然又愉快起来。
“哈哈,是我没有说清楚,不怪你多有疑虑。”
他坐回原处:“你想,红袄军对山东地方,不是没有基本的管控。可我派往山东的死士们,还有我留在山东打探的轻骑斥候,为何能够往来自如?”
名叫夹古石里哥的参谋一喜:“原来,宣使已经有了安排?”
仆散安贞笑道:“红袄军的李全,是个聪明人。他向我递交的降书,大概明天就能送到景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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