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还没有下雪,但十月间已是寒意袭人。一夜过后,太阳没出来,阴云天气下的气温更是久久未能回升。
平常不逢朝会的日子,郭太后几乎都呆在灵芝宫那边,不过今日她早早就到太极殿庭院来了。太极殿属于殿中,这里才是离皇宫内外各级官府最近的地方。
太极殿庭院内有三处主体建筑,中间的正殿一般不使用,只用于登基等重大典礼。西堂是皇帝起居的地方,不过皇帝曹芳也不住在那里、昨日才又留在西堂。东堂则是日常朝会、赐宴、召见大臣的地方。
不过郭太后也没在东堂,而在东堂东边的一间署房内。
房中并无大臣官员,此时却仍然挂着一道垂帘。郭太后正在垂帘后面缓缓踱着步子。
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苍白、还有带着些疲惫。但她的姿态动作未显露出慌乱,只是没有安静地坐着,犹自在不甚宽敞的地方走来走去。
房里没有取暖的火源,郭太后如此走动良久,倒能驱除寒意。她穿得也很厚,里面是蝉衣礼服,外面还披着狐裘,洁白无杂色的毛领让她端庄的姿态、更添了几分贵气。偶尔之间,她才会有一些琐碎的小动作,把感觉僵冷的手拢进袖口里。
这时黄门监黄艳进来了,接近帘子不远,黄艳便弯着腰趋步上前。他绕过帘子,向郭太后揖拜,小声道:“陛下在西堂,先后召见了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度支尚书诸葛诞、光禄勋郑冲。”
郭太后心里顿时非常生气,但未发作,她只是冷冷道:“我知道了。”
自从昨日传出大将军王凌去世之后,皇帝便忙得不得了,先是去大将军府与王广见面,然后就召见各种人等。郭太后当然知道,皇帝以为有了机会、正在想方设法地搞事!
同时她也能从曹芳明目张胆的作为中感觉到,曹芳对秦亮的极度怨愤与仇恨。
虽然殿中这边的侍卫是秦亮安排的人,皇宫正面司马门、则是倵卫将军的人;但曹芳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只要魏国还姓曹、便没人敢软禁他。否则天下人都会诟病软禁皇帝的人,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所以曹芳要去哪里、要召见谁,还是可以办到的。
黄艳又沉声道:“黄门从官庞黑、与冗从仆射李涛是同乡。仆吩咐了庞黑,找机会打听西堂里说了些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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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太后点头“嗯”了一声。
夏侯玄是尚书右仆射掌选举,诸葛诞是尚书,光禄勋郑冲是九卿、管的事也很多,这几个人都是有实权的官员。但是那些实权在平时管用,在危急时候没多少作用,某些时刻兵权才最重要。
而且那几个人就在殿中上值、被皇帝召见不好拒绝,是不是真能与皇帝达成什么共识、现在还不好说。譬如诸葛诞虽与夏侯玄交好,却也是王家的姻亲。
此时王凌一死,秦亮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前线,洛阳关键之人,还是倵卫将军王广、以及领军将军令狐愚二人!其中王广的态度,眼下尤为重要。
之后才是留守卫将军府、守着武库的中坚将军秦胜,以及城门校尉傅嘏。
黄艳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仆等要不要派个人去汉中,将洛阳的消息急报卫将军?”
郭太后道:“王金虎在汉中,他父亲去世,王家必定一早就发讣告去了,卫将军很快就能得知王彦云去世。别的事,再等等。”
没等一会,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也快步走进了房里。
张欢揖拜道:“禀殿下,仆见过城门校尉傅嘏了。傅嘏昨日去过大将军府吊唁,接着又去了卫将军府。”张欢回想了一下,才谨慎地复述道,“傅嘏说,他与中坚将军秦伯遇一定恪尽职守,在卫将军班师回朝之前,恭请殿下主持朝政。”
傅嘏只提到了三个人,除了仲明的长兄秦胜,便是卫将军秦亮与郭太后。其态度大致在意料之中,就是只愿意听从郭太后与秦亮的安排。
那傅嘏不仅做过卫将军长史,而且在东堂莿杀事件中奋不顾身、身受多处剑伤,世人都知道他心向着谁。郭太后也觉得、傅嘏不会轻易背叛,所以没有召见他,只是派宦官张欢去问一下傅嘏的说辞。
至于留守洛阳东北角卫将军府的秦胜,毕竟是仲明的亲兄弟,郭太后暂时没有顾得上他。
张欢接着道:“仆随后去了领军将军府,见到了领军将军令狐愚,传殿下旨意召见他。稍等一会,令狐愚便会到太极殿觐见。”
他的话语刚落,马上察觉手里拿着的竹简,忙双手呈上:“此乃中书省送来的急报,都督扬州诸军事王飞枭的奏章。”
郭太后接过竹简,跪坐于筵席间。
她看罢内容,心里更紧张了起来。王飞枭上奏,吴军在东关大量增兵,有进攻合肥新城的迹象!
蜀吴两国是结盟的关系,汉中遭到攻击,吴国出兵必定是为了呼应蜀国,竟恰好又遇到了大魏洛阳出现危机。此时对于魏国朝廷,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郭太后问道:“中书省是今天才收到奏章?”
张欢拜道:“是,仆在殿中遇见了中书令陈安,陈安专程叫仆送来请殿下过目。”
郭太后没有继续问话,她把竹简丢在面前的木案上,又从筵席上起身走动着。
王凌是前天晚上离世的,而王飞枭是王凌的嫡子,讣告必定最迟昨天就送出洛阳了。王飞枭得知其父去世,必定想回洛阳奔丧;即便朝廷拒绝他的请求,让他以朝廷为重,王飞枭也必定会受到影响。
而且大敌当前,没法临时更换扬州都督,否则刚到任的大将、对下面那些人都不熟悉,问题更大。
这大魏朝廷,似乎从来就没有长时间安稳过。这么多年来,不是内部出事、就是有外敌威胁,或者干脆内忧外患同时出现!郭太后心里又盼着,秦亮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停下脚步,拾起木案上的竹简,对张欢道:“汝拿去大将军府,把消息告诉王广。”张欢面露不解之色,但还是接过竹简拱手道:“喏。”
王凌刚刚才离世,前线的军报、必定会同时去禀报大将军府。张欢没有必要专门跑一趟,所以他刚才有一瞬间的神情异样。不过郭太后叫他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郭太后又道:“若是卫将军之妻王夫人、或是王广妹妹王玄姬要与汝说话,汝便与之见一面。”
张欢忙道:“仆记住了。”
这时门外传来宦官的声音:“领军将军令狐愚觐见!”
穿着袜子的令狐愚走进了署房,快步向帘子这边趋步而来。他的名字有点滑稽,却长着一张国字脸、相貌正派严肃,礼仪也没什么问题。令狐愚稽首道:“臣愚奉召,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隔着帘子还礼,说道:“领军将军请起。”她说罢重新走到木案后面,正身跪坐下来。
待令狐愚面对垂帘躬身站定,郭太后便问道:“大将军薨,领军将军之见,朝廷应该用谁来辅政?”
令狐愚几乎没怎么想,迅速地回应道:“等卫将军秦仲明回来,由仲明辅政,对大家都好。”
郭太后的黛眉微微一挑,不过隔着帘子、别人察觉不了她细微神态。她沉住气、隔着朦胧的垂帘观察垂目的令狐愚,不动声色地说道:“倵卫将军、领军将军都是秦仲明的长辈阿。”
令狐愚道:“庙堂如军中,公私分明,不论亲疏。”
郭太后沉吟稍许。
令狐愚又痛快地说道:“殿下明鉴,没有很能打的人威慑内外,还会有人跳出来作乱。何况仲明救过臣的命,臣当然支持他。”
郭太后暗自松了口气,脱口问道:“还有这等事?”
令狐愚压着怒气道:“臣还在做兖州刺史时,司马师便收买了臣的亲信杨康,待到起兵勤王,那杨康竟用毗霜给臣下毒!此事让秦仲明看出来了,随后派人暗查,才查出杨康的歹事。臣起初真没想到,身边亲近之人、却有此歹毒之辈,只以为自己是染病了。”
郭太后道:“原来如此,我之前没听说过此事。”
她稍作停顿,便又道,“昨日我派大长秋的谒者令去大将军府致哀,陛下则亲自去了。听宦官说,陛下单独召见了倵卫将军王广?”
令狐愚是王凌的亲外甥,昨天肯定去大将军府了,当然应该知道此事。郭太后便等着,听令狐愚会怎么说。
令狐愚随即道:“公渊有什么话,必定会与臣等、以及王家人商量。下午臣还要去大将军府,见到公渊,先与他谈谈。”
郭太后道:“甚好。”
令狐愚也不多留,听到这里,遂揖拜道:“臣不敢多扰,恭请告退。”说罢躬身退走,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
郭太后依旧端坐在宴席上,隔着帘子沉思着,接着抬头看了一眼令狐愚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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