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亮在洛阳时看公文,就大致了解过王颀,据说高句丽灭国之后,毋丘俭等人在其都城刻碑留念、石碑上就有王颀的名字。最近叛军那边陆续有人投降过来,也提起过玄菟郡守。不过彼此见面还是第一次。在一座茅草檐顶围墙的夯土院子里,侍卫把王颀带了进来。只见他是个壮年汉子,下颔骨的线条凸出明显。据报是主动来见,所以将士们没有绑他。王颀向秦亮拜见,不忘朝秦亮身边的属官部将揖拜。见礼罢,两人相互打量着,王颀似乎也对秦亮挺好奇。秦亮二十多岁手握军权,算很年轻了,不过在大魏也不是很稀奇,司马家还在掌权时、司马昭的年纪就跟秦亮差不多,官位也很高。王颀站直了身体,坦然道:“仆前来请降,亦知死罪难逃,要杀要剐绝无怨言,但请将军饶恕幽州将士。他们只是听命于上方,实属无辜。”秦亮心道:无辜不无辜不好说,但我看起来像是个滥杀的人吗?数万魏军将士,背后的士家起码超过二十万人!如果把那些败兵全屠戮了,内部就多了二十万人会仇视他。魏国总共才多少人口?人心是很抽象的说法,但若被太多人仇视,那肯定不得人心。秦亮沉默了一会,这才淡然地开口道:“不管汝等降不降,我也不可能杀俘。魏军在战阵上流的血,已经够多了。”王颀道:“将军仁义!”旁边的官军部将道:“我们已经知道,邓士载把白马渠上的浮桥烧了,尔等走投无路,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赶快降了!”王颀没有回应,拱手向秦亮道:“秦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傅嘏转头看向秦亮,秦亮却抬起一只手,目视傅嘏轻轻点头示意。秦亮根本不担心这个敌将能干什么,单挑秦亮没怕过谁,何况现在身上披着甲、带着剑,而对方赤手空拳。于是两人便先后来到了后面的茅草屋内,屋里采光很差。长史傅嘏也随后跟了进来。秦亮观察着王颀的举止神情,直觉这人应该可以利用。王颀一副视死如归的作态,但秦亮看得出来、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真正觉得没有活路的人是很绝望的,甚至只是前程黯淡、也会表现出颓然的迹象。秦亮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司马懿时、司马懿表现出的老态龙钟。所以秦亮曾经感慨,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跟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如果对未来还有期望、心态必定完全不同,譬如以前还在掌权的六十几岁的司马懿,又如眼前这个大概四五十岁的王颀。而像秦亮前世才三十几岁,其实已经老了,便是因为没有了未来,甚至觉得注定会越过越差。秦亮在茅屋里找到自己的胡绳床,垂足坐了上去。屋子里是泥地,席子已经卷起来了,这下别人没有地方坐,王颀与傅嘏只能站着。王颀主动开口道:“仆曾在军中多次出谋划策,昨日凌晨,还力劝毋丘将军先行离开军营。诸将同僚相信仆、心向幽州军,仆启程来见将军之时,大多将领都来相送了。”秦亮“嗯”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王颀。王颀接着道:“将军既已当众许诺、不会屠戮幽州军将士,只要将军信得过仆,将仆放回去,仆愿劝说诸将,放下兵器向将军投降。待事成之后,仆当自缚于军前,引项受戮,绝不会逃走!”秦亮听到这里,立刻从胡绳床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一步,转头对傅嘏道:“王郡守是个忠义两全之人阿。”傅嘏不动声色地揖拜道:“将军品评得是。”先前在院子里、有个武将说得对,幽州军此时已经走投无路了,失败注定!但怎么善后,区别还很大,毕竟敌军有好几万人马,争取让他们成建制、有秩序地投降,当然最省时间,而且代价更小。王颀忙道:“仆只想临死前做好最后一件事,并不为虚名也。”秦亮一脸诚意道:“孔硕是毋丘俭的部下、在他手下为官,不愿做出背弃之事,正是仁至义尽之举。何况毋丘俭起兵谋反之前,孔硕亦曾多次劝阻,这是为毋丘俭好、是卿的见识,但也是对朝廷的忠阿。”孔硕就是王颀的字,幸好王颀是个男的,不过他长着山羊胡的嘴、确实生得挺大。王颀在品行、才能上得到了认可,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没怎么变化,但眼睛里的目光、隐约已明亮了几分。只要看他的眼神,哪里像是一心求死、未来无期之人?这个时代礼仪道德崩坏,但做人还是要有些讲究的,譬如像吕布那么干、就会被所有人诟病。毕竟无论是哪里掌权的士族,也不希望手下动不动就反噬其主,至少不能为这种事正名,一定要污名化。反之则应该鼓励。王颀叹道:“仆亦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终究是大罪难逃。”秦亮反应很快,立刻回应道:“汝只要成功劝说诸将,不要抵抗,接受我的军令,便是大功一件!可将功补过。我定会为上奏卿的功劳,卿无须担忧前程。”他看了一眼王颀,又沉声道:“只要毋丘俭伏法,大多将领都能减罪。很简单的道理,即便诸将忠于毋丘俭,但那种忠心只是上下级关系,又不是父子,不至于要为毋丘俭报仇罢?毋丘俭一旦死了,隐患就会减少大半。”王颀怔了一下。话虽不太中听,但好像是那个道理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颀立刻拍胸膛道:“仆必将对诸将晓之以理,不会坏了大事!”秦亮道:“那些为了功劳地位、一心簇拥毋丘俭谋反的人,自然不会被放过,但大多将领都罪不至死。普通士卒更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不用把好话说尽,有一部分人必定要被铲除、能让人理解。何况这样说的话,反而更加可信。秦亮稍作停顿,又暗示道:“首恶越早伏法,越多的人会被赦免。”王颀显然听明白了意思,而且说不定有什么办法。此人在辽东做官,似乎有些年头了。除了王颀,还有一些幽州将领也是长期在当地做官。这时王颀感慨道:“不少人都相信,毋丘仲恭也是出于忠心阿。”秦亮心道,毋丘俭最多也只是忠于曹叡、曹芳而已。他径直说道:“谋逆就是谋逆。程序不合法,那他做的事就一定不合法!否则人人都不遵守规则律令,只谈心思,如何辨忠奸,只凭写文章、还是一张嘴呢?若是他谋反成功,会做什么事,又有谁能知道?而毋丘俭在檄文中指责的事,都是子虚乌有的编造之词,毫无真凭实据。我们辅政经过了皇太后殿下、陛下诏令,平素并无逾制,此番平叛亦是假黄钺,乃以天子的名义。费心辅佐朝政,仅凭一张嘴说、岂能轻易变成奸臣?”王颀没有再辩驳,只是轻轻点头认同。他估计也不想争辩,刚才说两句毋丘俭的好话、不过是为了表明他不是背主求荣之徒。反倒是一旁的傅嘏,对秦亮的言论深表赞同,颔首道:“将军有治世之风也。”这时秦亮甚至谈起了细节:“待幽州军将士上缴甲胄兵器之后,一部分依旧留在幽州戍守,一部分将整编入洛阳中军。前者先放回邺城等地,回家探亲,之后再回到驻地。后者跟着我们继续北进,待班师之时回家。”许诺士卒回家。只要王颀愿意把话带回军营,秦亮可以预料、幽州军将士瞬间就会丧失战心!三人当面交谈之后,王颀应该相信了秦亮的受降诚意。于是秦亮也没难为他,随后便派人将其礼送出营。秦亮返回土院子的时候,见到程喜刚刚赶来。程喜来迟了,听说了王颀祈降之事,他见面就揖拜道:“秦将军以少击众,旬月平定毋丘俭叛乱,真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必将震动天下,仆等敬佩之至。”诸将听罢纷纷附和,院子里一阵嘈杂。秦亮笑道:“先等叛军投降。但愿王颀的能耐不负所望。”这时他感觉有点燥热,抬头看去,今日正是艳阳高照。晚春的阳光照射下,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阳光笼罩在身上,叫人浑身暖洋洋的有些困意。一阵温暖而疲惫的感受袭来,却也让秦亮有了一种轻松的感受。此役正面大战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天,大部分时候都在盘算利弊,秦亮没有亲自去拼杀,仍是感觉十分劳累。“呼”地一声,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等接受了降兵之后,便找时间偷闲。不过事情没有完全结束,秦亮还得继续去幽州,对当地的人事做些调整。还有毋丘俭本人,秦亮也想尽力捉住,以绝后患。至于吴蜀两国,还有洛阳的人在主持局面。此刻王凌大概已经回到洛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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