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朝狱卒拱手作揖,目送狱卒离开后,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许七安。书生穿着月白色的袍子,乌黑的长发束在玉簪上,模样甚是俊俏,剑眉星目,嘴唇很薄。
许七安脑海里浮现此人的相关记忆,许家二郎,许新年,二叔的亲儿子,许七安的堂弟,今年秋闱中举。
“押送你去边陲的士卒收了我三百两,这是我们家仅剩的银子了,你安心的去,途中不会有意外的。”
“那你呢?”
许七安鬼使神差的说出这句话,他记得原主和这位堂弟的关系并不好。因为婶婶讨厌他的关系,许家除了二叔,其他人并不怎么待见许七安,至少堂弟堂妹不会表现的与他太过亲近。
除此之外,在许七安原本的记忆里,这位堂弟还是个擅长口吐芬芳的嘴强王者。
许新年表现的极为不耐烦,满是绝望的说道。
“我已被革除功名,但有书院师长护着,不需要发配。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去了边陲,收敛自己脾气,能活一年是一年。”
许新年在京都赫赫有名的云鹿书院求学,颇受重视,又是新晋举人。因此,许志平出事后,他作为儿子没有被下狱,但不允许离开京都,多日来一直奔各方,想要解救家人,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许七安沉默了,他不觉得许新年会比自己更好,恐怕不只是革除功名,还得入贱籍,子子孙孙不得科举,不得翻身。而且两天后,许家女眷会被送入教坊司,受到凌辱。
许新年是读书人,他如何还有脸在京城活下去?或许被发配边疆才是更好的选择。
突然,许七安心中一动,往前扑了几步,双手扣住铁栅栏,猜测道。
“你想自尽?!”
许新年面无表情,眼睛里没有任何的光芒,黯淡绝望,冷冷道。
“与汝何干。”
顿了顿,许新年目光微微下移几寸,目光躲闪,不敢与堂哥对视,似乎是因为已经下定了决心,对这位原本关系不太好的堂哥,多了几分关心,声音柔和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好好活下去!”
说罢,许新年就决然的踏步离开,他是来告别的,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等等!”
许七安手伸出栅栏,抓住他的衣袖,许新年顿住,转身沉默的看着堂哥。
“你能弄到卷宗吗?税银丢失案的卷宗。”
许新年皱了皱眉,不明白许七安是什么意思,不解的问道。
“你要这个干嘛?”
许七安深吸了一口气,如今他必须抓住万分之一的希望自救了,能不能在这个封建的社会活下来,就看这一把了。
“我想知道案发经过,死也死的明白。不然我不甘心。”
许七安换了个说法,没有直接说破案,不然许新年大概会觉得他脑袋瓦特了,毕竟原本的许七安,就是又执拗又倔强的性格,典型的粗鄙武夫,没有一点脑子。
许新年沉吟一下,似乎是想要满足堂兄的对自己提出的最后要求。
“我看过卷宗了,可以说给你听!”
这几天为许家奔走,案子太大,没人敢出手帮助,求告无门的无奈之下,许新年转换思路,试图从追回税银这方面破局。靠着许家原本的人脉和书院的关系,以及银子的打点,许新年买通了京兆府的吏员,为他抄录卷宗。
但是许新年毫无刑案判断、侦查等经验,无奈放弃。好在他修行儒道,已经进入了九品开窍境界,将圣人经典倒背如流,化为己用,增长记忆力,学习能力加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只是没有任何战斗能力的加成。
许七安抬手打断了许新年,心中多了几分希望,连忙说道。
“你去写下来,口述没有意义。”
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在文字里,需要斟酌,咀嚼,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听的话,大脑就无法冷静的思考和分析。
许七安的逻辑推理能力,在前世是同年级里的翘楚,算是他最为得意的地方了。
换成以前,许新年是不会搭理他的,念着兄弟俩此次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他答应了兄长最后的请求,低声道。
“稍等片刻。”
许新年疾步离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许七安背靠着栅栏坐下,心里忐忑复杂,他并没有把握翻盘,想破案是欲求,不甘心也是真的。能想到的自救方法只有这一条,总得试一试,垂死挣扎一下。
现代刑侦手段中,犯罪现场调查,监控,尸检是三大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税银失踪案无人死亡,古代也没监控,而许七安深陷牢狱,以上三个要素都没条件去接触,好在卷宗一定程度上能还原犯罪现场。
许七安一边消化着原主的记忆,一边强迫自己摒除所有负面情绪,只有冷静的大脑,才能拥有清晰的思路,完成严谨的推理。
“是死是活,就看接下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渐渐过去,许新年匆匆返回,将几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交给他。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许新年犹豫一下,也许是生死面前,才知道亲情的重要性,十分郑重的叮嘱道。
“你自己保重!”
许七安没搭话,目光已经被宣纸上的字迹吸引,时间仓促,纸上的字迹是草书,若非许七安读过几年私塾,特么根本认不出这些鬼画符。
“读书还是有用的,原主要是个不识字的,此刻自己不如就直接了断了好。”
许七安自嘲安慰着自己,这也算是多了一个技能,有总比没有强。
除了案发经过,还有京兆府搜罗的路人供词,参与押送士卒的供词。在一连串的供词中,许七安注意到,一句用红色朱砂笔勾勒起来的话。
“妖物作祟?!”
许七安瞳孔一缩,心瞬间就沉入了谷底,他似乎感受到了老天爷深深的恶意。
“如果是妖物作祟,那我就毫无办法了!”
这个世界是有妖怪的,妖族自古存在,与人类相互狩猎,相互吞食,南疆十万大山里,有一个万妖国,是妖族最大的聚居地。
五百年前,西方诸国在佛门的带领下,向南疆万妖国宣战,前前后后打了一甲子的战争,最后荡平妖国,史书上将这场战役命名为:甲子荡妖。
自那以后,妖族气运受损,渐渐式微。而佛门从此一飞冲天,佛道昌盛。用许七安后世的知识来理解,在这场食物链顶端的争夺战中人类获得了胜利。
如果税银是妖物作为,那么,许七安觉得自己没办法翻盘了。入秋的季节,天气湿冷,许七安沁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怕了!
在这个皇权高高在上的社会,人权太薄弱了,生杀予夺,全在他人一念之间。以前许七安也幻想过穿回古代抄诗装逼,觉得很爽。但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穿越了还要遭社会毒打,开局就是地狱模式。
“你这个思路不对,不是妖类作祟,而是人为,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许七安刚刚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案卷之上,竟然没有察觉到牢房外再次出现了另一个人,这是无比俊朗的男人,身上穿着锦袍,许七安一眼就看出,这件袍子价值不菲,足以让普通人家一年吃穿不愁了,这是一个极为尊贵的人,只是不知他为何会才会出现在自己的牢房前。
许子圣的身边并没有狱卒跟随,作为刑部员外郎,他想要进入京兆府大牢,还是很简单的,没有人会阻拦,他走到牢门前,低声说道。
“牢门没有锁!”
许七安闻言一愣,这家伙怕不是个傻子,京兆府的牢门怎么可能没有锁,那么大的一把铜锁,你眼瞎看不见吗?
许子圣话音未落,铜锁瞬间就打开了,牢门被一只修长手推开,走进了牢房之中,走到了愣神的许七安面前,低头看了一眼那几张草书写的案卷。
许七安此时彻底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刚刚他可是检查过铜锁,明明是锁着的,为什么随着这位年轻男人的一句话,铜锁就自己打开了。
“这就是读书人的能力吗?”
许七安回忆着脑海里有关修炼体系的记忆,似乎有了几分猜测,这个世界的读书人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倔强青铜,而是可以言出法随,打嘴炮的最强王者。
“这是一个高手,大高手,至少也是钻石段位的强者,不是我这不屈白银可以对抗的!”
许七安心中浮现了一股明悟,隐隐知道自己的生机来了,连忙开口问道。
“你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知道啊!”
许子圣很是坦然的说道,似乎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你为何不破解这个案子?”
许七安知道此人来此,必然是对税银丢失案十分关心,不然不会来见自己这个阶下囚。
“因为这个案子不能由我来破,幕后主使和我有仇怨,别人会认为我是打击报复,需要找一个马前卒!”
“我愿意做这个马前卒,还请告诉我其中的关键!”
许七安是个明白人,心中大喜,只要能够破解这个案子,他就能戴罪立功,免除罪责,恢复自由,自然不介意被许子圣利用。
许七安深知,被人利用的人都是有价值的,只有那种毫无价值的人才会不被人利用,但那也代表自己将彻底无法翻身了。
“你是个聪明人,只是思维受到了案卷的影响,走入死胡同,为何一定会是妖类作祟呢?”
“人心之险恶更胜过妖鬼,为何就不能是监守自盗,自己人所为呢?”
许子圣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几分带着冷意的讥笑,眼睛里闪烁着寒芒,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周显平父子的末日了,男子菜市场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他一定会前去光顾的,好好欣赏一下侍郎夫人,千金的美貌的。
“监守自盗!”
许七安心中一惊,原本的许多疑惑,瞬间就清晰了,难怪可以知晓二叔行走的路线和计划。看来这件案子比自己想的要大得多,水太深了,足以淹死无数人,二叔只是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怎么怕了?”
许子圣将目光从案卷上移开,看向了似乎有些顾忌的许七安,饶有兴致的问道。
许七安瞬间反应过来,他们都已经成了牺牲品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就一个字,干!
“我都落入了如此绝境,还有什么好怕的,幕后之人将我们一家当做了弃子,替罪羊,我要让他知道,兔子急了还未咬人呢!”
许七安一脸的狠色,人被逼到了绝路上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无所畏惧,充满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像个亡命之徒。
“还算有些血性,我虽然是利用你破案,但是也给了你们一家活路!”
“而且如果扳倒了幕后主使,我可以出资让你去教坊司,好好品尝一下幕后主使的家眷,想必你会十分满意的,毕竟那可是世家夫人,千金小姐!”
许七安听闻此言,眼睛都泛光了,男人在世图什么,不就是银子和女人吗,破案之后,不仅可以重获自由,免去罪责,更可以去批判一下封建社会的罪恶,一举两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一定要秉着批判的心态,前去参观一下封建王朝的糟粕!”
许七安心中斗志昂然,一下子就精神振奋了,连忙向许子圣问道。
“破案的关键在哪里?”
“你忽略了案卷中的一句话,所以才会想不通!”
许子圣满意的点点头,果然女人能让男人充满斗志,可以振奋精神,笑了笑,伸手指向了案卷上的一句话。
“三天前的卯时二刻,许平志押运一批税银进京,辰时一刻,行至广南街,刚过桥,忽然掀起了一阵怪风,马匹受惊,冲入街边的河里。”
许七安将目光投向了那卷,看着这句话,一头雾水,这话有何不对吗,不就是正常的案发现场描述吗,没有任何的隐秘啊。
“这话有何不对吗?”
“妖风只是障眼法,河中爆炸也是障眼法,其实是为了让人忽略一个破绽,一个致命的破绽。”
许子圣转身向着大牢外走去,随着他迈出牢门,青铜锁再次锁上,让许七安看的一阵心惊,这人深不可测,境界超乎想象。
“什么破绽,你还没说完呢?”
许七安急了,连忙冲到牢门前,对着将要离开的许子圣大声问道。
“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想吧,如果将答案全都告诉你了,我还找你有何用?”
许子圣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京兆府大牢,只留下了一脸沉思的许七安。
根据卷宗描述,许七安在脑海里复盘着二叔押运税银的过程,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脑细胞高度活跃。如果信息素可以拟态的话,它们就像池中的锦鲤,疯狂争食,水面沸腾。
一遍遍的复盘,一遍遍的推敲,卷宗上的各种信息和线索汇聚,许七安的大脑就像高速运行的电脑,随着各种信息的拼凑,案件越来越清晰。
不知不觉,许七安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状态,他的灵魂轻飘飘的飞了起来,突破了肉体凡胎,突破了建筑物,来到京都上空。
时光仿佛倒流,东边微熹,太阳即将升起,许平志率领一群披坚执锐的甲士,护送税银前往户部。
此时,是卯时二刻,行至广南街,忽然一阵妖风刮来,马匹受惊,冲入河中。
轰!河面爆炸,浊浪排空。这一声爆炸,仿佛也响在许七安的心里,他条件反射般的蹬腿,清醒过来。眼神里透着疲惫,却是满脸振奋和狂喜。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我解开谜题了!!”
许七安狂笑着,用力捶打栅栏,对着外面大声喊道。
“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负责值守的狱卒被惊动了,拎着一条火棍,喝骂道。
“吵吵嚷嚷,嫌命长是吧。”
狱卒手中的火棍用力敲打栅栏,想要吓唬住许七安,让他安静下来。
许七安后退一步,松开握住栅栏的手,免得被敲断指头,他脸上带着狂喜之色,沉声道。
“我要见府尹。”
“一个阶下囚,你还想见府尹,也不撒撒泡尿照照自己。”
狱卒气笑了,把火棍伸入栅栏,去捅许七安,许七安再次后退躲过。
“你还敢躲?”
狱卒摸起腰上的钥匙,就要打开牢门上的铜锁,一脸的狞笑,满怀恶意的说道。
“老子今儿就打折了你的腿。”
“我有税银被劫案的重要线索,我要见府尹,耽误了案情,你负责。”
许七安目光盯着狱卒,透着无比深邃,让狱卒脸色一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名穿皂衣的衙门低头,疾步冲入了京兆府后堂,躬身向京兆府尹禀报道。
“府尹大人,狱卒禀报,许平志侄儿许七安,刚刚说有关于税银被劫案的重要线索,想面见大人。”
后堂中的三人目光同时一凝,只有许子圣脸上挂着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许七安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找到了关键线索,想明白了案件的手法。
“许七安,没记错的话,这只是个与案情无关的边缘人物!”
许七安经过最初的审问,拷打之后,便被认定是与案情无关的闲杂人等,京兆府尹病急乱投医,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愿放过任何破案的机会,沉吟一下,沉声道。
“把人提过来。”
顷刻,穿着囚服,身上有道道干涸血痕的许七安被衙役带了上来,行走间手铐脚镣哗啦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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