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一月有余的大同府,其实并没有被匈奴大军完全占据。
其中原因就是大同府境内的堡寨太多了,五十二个堡寨,想要挨个拔掉这五十二个堡寨,耗费的不仅是大量的兵力,还有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匈奴大军彻底推平这五十二处堡寨。而匈奴人也没有时间和足够的兵力去挨个解决掉这些堡寨,他们大部分的人马都集中在了雁门和宁武两处。
而事实上,自从大同镇城被攻破后,分散在各地的堡寨守军就开始结堡自守,抵抗匈奴人的铁蹄。
定边城位于大同府的西境,距离雁门和宁武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作为攻打大同先锋军主帅的巴特尔就驻扎在定边城。
大同府境内,匈奴左部投入的总兵力高达八万多人,其中阿古金左屠耆王部的主力五万人,还有巴特尔左谷蠡王部的主力三万人。阿古金将所有的军事指挥大权都交给了巴特尔,左谷蠡王部负责攻取雁门和宁武,左屠耆王部的大军负责镇压各地堡寨的反抗。
这也是巴特尔驻扎在定边的原因所在。
大同镇原本的总兵力高大五万四千余人,除了驻守在大同镇城内被匈奴人屠杀殆尽的一万七千余人外,分布在各个堡寨的守军加起来依旧超过三万。而这五十二处堡寨,如果以大同镇城画上一条中线的话,可将其分割为东西两线,东线十八处堡寨,西线三十四处堡寨。
很明显,东线的守军,要远远少于西线,除了被攻破的那些堡寨,剩下的乾军加起来不会超过一万五。原因是西线靠近大乾的京师,为了保证不被匈奴人攻入直隶境内,京防十二营除了三分之一留守外,剩余的半数兵马调到了北直隶与山西接壤的西线进行防守,再剩下的四营,则是分别加强了宣府和蓟州的防卫。
巴特尔在察觉到西线曾兵之后,便将东线作为进攻的主力,西线留下三万大军牵制大乾京营和大同堡寨守军,同时防备宣化府的前军突袭。
而剩下的五万大军,则有被分作了两拨。第一批三万人,负责解决同乡雁门宁武沿线的所有大乾守军,并且南下直攻两处要塞。第二批则是又巴特尔亲率的两万大军,负责剿灭分布在通往雁门宁武沿线四周的堡寨里的乾军。
这些堡寨大的有上千人,小的只有数百人,甚至只有一个卫所百户。可彼此却相距甚远,巴特尔无奈之下也只能分兵各个击破,这也是迟滞了匈奴大军南下脚步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不过如今东侧的堡寨被巴特尔剿灭的只剩下了三处,分别是威远、平虏两处,不过这两处也是最难啃的,仅这两处的乾军加起来就接近三千人,还不说他们收留的溃军。
而巴特尔这边为了拿下这些堡寨,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原本的两万人马,如今还剩一万余人。这一万余人无一例外都是他父汗的直系人马。
两万对一万五,巴特尔硬生生打出了一比一的伤亡比例,不是巴特尔太废,而是他故意如此。没道理只让他的人在前面奋战,而其他人却在后面坐享其成。
原本巴特尔的打算是要慢慢晃悠,争取让这些乾军能再多活一阵子,好消耗他父亲的实力,可是自从收到偏关又被乾军夺回去的消息之后,巴特尔就有些坐不住了。尤其是榆林附近出现乾军之后,巴特尔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扫清大同东线内的残敌,以保证自己的三万主力大军能够后顾无忧,甚至他还向西线发出了抽调兵力的命令。
在返回定远之后,巴特尔第一时间下令全军出击,无比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威远和平虏的乾军残部。
而留守在威远坚持抗战的,正是原威远城守备马鸣鸾。
大战开启前,马鸣鸾原本还身在大同镇城之内,大同告破的那一刻,他便聚拢了一部分溃兵一路返回了威远城中。
正是借着那部分溃兵,才让马鸣鸾坚持到了现在。身边的人越打越少,如今威远城内还能战的士兵,只有一千人左右,剩下的各个带伤。附近的堡寨已经被匈奴人逐一击破了,只剩下他这里,和东面不远的平虏卫还在坚守。
局势到了这一步,分兵游击牵制敌人策略已经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了,所以他前天就派人去了平虏卫,商议双方合兵一处的事情,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收到回信。
马鸣鸾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平虏卫也覆灭了的话,那他这次可能真的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边军混迹二十年,杀敌数百,烈马封疆的梦想看来是和他无缘了。
“或许,当初投靠了贾瑛,自己说不定就能躲过这一劫呢。”
马鸣鸾心里想着,嘴里不由嗤笑一声。
后悔吗?或许吧!
可相比于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如今已经化作一抔黄土的袍泽,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人啊,还是别太强求什么。
能脱了军户籍,已经是他老马家的坟头上冒青烟了。起码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不用再像自己一样拼命了。
想到这里,马鸣鸾的目光不由看向了南方。
在大同告破的第一时间,他就派人将家眷送回了寿阳的娘家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南边的局势怎么样了。
“大人,回来了!”
士兵的一声惊呼,将马鸣鸾的心神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径直走到了城头,向远处看去。
一队近千人的乾军正在飞马狂奔,只是这支队伍看上去有些凌乱,像是在逃命一般。
“快开城门!所有人全部上城楼,准备迎敌!”马鸣鸾扫了一眼城外之后,回身向着麾下士兵急声呼喝道。
果然,就在城外的友军刚刚入城之后,远处的地平线上,卷起了一道风暴。
“关城门!弓箭手上前!”马鸣鸾再次下令道。
进入城中的乾军,顾不得休整,也纷纷加入了守城的序列中来,其中一人走到马鸣鸾这边,抱拳道:“大人,孙参将没了!平虏卫的弟兄,能带来的都带来了,只剩八百多人。”
马鸣鸾闻言面色一暗,看着城外的敌军声势,不下万人。
不到两千守军的平虏小城,城门上的两门红夷大炮已经成了摆设,炮弹和火药都已经消耗光了,箭矢也没剩下多少,想要守住太难了。
“举盾防箭!”
空中传来一道一样的声音,来不及思考其他的马鸣鸾,下意识便高声提醒道。
城头上的乾军士兵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将身子压到最低。
下一刻,一排排箭雨从天而降,城楼之上到处都钉满了箭矢,不时还有一两个倒霉蛋发出声声惨嚎。
箭雨一波接着一波,没有片刻停歇。
这就是匈奴骑兵的可怕之处,他们能在奔驰的战马上拉开几石重的大弓,只要箭囊不空,马蹄不停,他们就能不断的射出箭羽,而且准头极高。
大乾边军中的弓箭手,只有少数的兵种能够做到这一步。
防过了几波箭羽后,空中不再传来呼啸声,城外的马蹄声清晰可闻,匈奴的骑兵借着箭雨的掩护,已经到了城下。
“弓箭手准备!”
一名名大乾的士兵从垛口出露出了脑袋,张弓搭箭瞄向了城外的匈奴骑兵。
“放!”
匈奴人靠近城墙后,就不在连续不断的射出排箭,以防误伤到自己人,而是由他们的神射手开始有针对性的射击,压制城头上射下来的箭羽。
双方开始了互射。
匈奴人的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墙,士兵开始攀爬。
“倒金汁火油!”
马鸣鸾再次下令道。
轰!轰!轰!
“大人小心!”一名眼尖的士兵瞬间将马鸣鸾扑到在地。
几声火炮的轰鸣声从城外响起,那是匈奴人从大乾边关的城墙上拆下了的红夷大炮,发射炮弹的则是被俘虏了的乾军。
“啊!”
炮弹打在城墙垛上,霎时碎石飞崩,不少乾军士兵被飞起的碎石打中。
马鸣鸾所在的城墙垛口,已经彻底倒塌,脑袋有些眩晕的马鸣鸾,推开了身上压着的重物,排去了脸上的尘土,再转头看去,那名救下他的士兵已经没了声息,脑袋被石块击中,铁盔都已经凹陷了下去。
城墙上的战斗还在继续,云梯被不断的推到,又被匈奴人重新搭起。
咚!咚!咚!
马鸣鸾顾不得悲伤,急忙爬起身来,探出垛口向下看去,匈奴人的攻城锤已经上来,正在撞击城门。
马鸣鸾拽住身边的一名士兵:“去,让人将城门用沙袋石块儿给我堵死了,沙袋不够就把粮仓里的粮食搬出来,给老子堵上,不能让匈奴人从城门攻进来!快去!”
西侧的城头上,已经有匈奴士兵怕了上来,与大乾士兵展开了肉搏。
“给老子把火油拿来,烧掉下面的攻城锤!”
“大人,火油只剩七坛了!”
“那就都拿来!喂马的干草也拿来,给老子烧,老子不过了,也不打算活了!他娘的,干死这帮狗娘养的!”马鸣鸾几近疯狂的嘶吼着。
“对,干死他狗娘养的!”
“老子也不打算活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我等与大人共进退!”
城门上的大乾士兵也被马鸣鸾的话语激起了血腥,边军最不缺的就是敢死之士!
“弟兄们,跟他们拼了!杀!”
“长枪队上前!刺!”
......
另一边,贾瑛一行也已打探清楚了留在定边城内的是左谷蠡王部的中军大帐,只是等他们带人赶到时,定边已经是一座空城,城内的匈奴人不知所踪。
“娘皮的,狗日的巴特尔算他跑的快!”杨佑恶狠狠的向地上轻啐了一口痰,嘴里咒骂道。
贾瑛看了眼地上凌乱的脚印和马蹄印,说道:“匈奴人离开的时间不会太久,地上的印记还很清晰,看方向应该是往南去了。”
说着便向一旁的木恩赐说道:“表兄,多派一些探哨出去,最好能捉几个舌头回来,附近的山民残兵也行!”
“我这就去!”木恩赐转身离去。
“咱们不能在这里停留,阿古金的大军此刻定然在找寻我们的踪迹,咱们沿着匈奴人的足迹南下,能追上这伙儿匈奴人最好,如果碰不上,那咱们就直接去宁武,老子要给他们来了屁股开花!”贾瑛向着一旁的杨佑说道。
“好主意!咱们就去打宁武关下的匈奴人,只要宁武之困一解,匈奴人的攻势就算彻底的被挡住了!”杨佑眼神一亮道:“这就出发!”
当即两人又率领着大军沿着匈奴人的足迹继续向南而去。
直到戚平堡。
“这里的战役应该刚发生过不久,快去看看,堡内还有没有活人!”贾瑛与杨佑看着四周到处都是乾军的尸体,急忙向身边的亲兵吩咐道。
过了一阵子,只听喜儿的声音从堡内的一个方向传来:“大人,这里还剩个有气儿的!”
贾瑛与杨佑迈开箭步向着喜儿所在的方向赶去。
躺在地上的大乾士兵,肚子被箭羽射穿了,体内的血液流失的太多,此刻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了,即便是施救也活不了了。
“找些清水来给他喝。”
亲兵拿出自己的水袋,倒出一些在手掌之中,然后握拳,小心翼翼地让水滴缓缓滴落在士兵干裂的嘴唇上。
如此反复几次。
“咳咳!”
士兵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贾瑛急忙上前低下身子问道:“我是偏关副总兵贾瑛,你们是哪一支卫所?可知袭击你们的匈奴人去了哪里?”
士兵定睛看向围拢在周围的人,见到熟悉的面孔和甲胄之后,苍白的面容之上露出一抹喜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你想说什么?”贾瑛急忙问道。
“威......”
“威什么?”
“威......威......远......”
“去......咳咳!”
艰难的吐出三个字后,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嘴里大口的鲜血喷出。
贾瑛顾不得关心士兵的伤势,起身说道:“喜儿,舆图!”
“威远,找威远,应该离着这里不远!”
“这里!”杨佑指着一处说道。
威远城还在戚平堡的西北侧,他们此刻已经走过了。
“通知大军掉头,去威远!”贾瑛当即下令道。
“大人,他怎么办?”巴卜寿指着地上还没有彻底断气的士兵问道。
贾瑛看了看残喘的士兵,还有堡寨之内的上千具乾军尸体,最终说道:“留下一千人,负责掩埋袍泽,然后再与大军汇合。”
说着又看向了躺在地上的士兵,悠悠叹了一句道:“等他闭眼吧!”
“其余人马,随我出发,进军威远!”
威远城内,打退了匈奴人的两次进攻之后,马鸣鸾向着军中书吏问道:“还有多少人?”
“大人,还剩一千多名弟兄,这么下去,再来两次进攻,威远城怕是就要被攻破了。”一身带伤的书吏回道。
“而且,箭矢也不多了,金汁火油滚石檑木都用光了,喂马的干草也都烧没了。”
马鸣鸾捂着腰间的一处箭孔,挣扎着站起身来:“没了火油干草,那就拆门板,拆房梁,所有能拆的都拆了,只要是能点火的东西,统统给老子扔到城下去,能烧死一个是一个!还有墙板上的箭矢都拔下来,捡能用的收集到一块儿,让弟兄们都不要休息了,一会儿匈奴人又要进攻了,赶紧去准备!”
懒散的靠坐在城墙垛旁的书吏闻言,同样挣扎着站了起来,准备去带人拆门板房梁。
却听身后的马鸣鸾突然说道:“书秀才,还没问你,你到底是秀才还是举人啊?听他们说你是中过举的。”
书吏闻言,忍者背后伤口的疼痛说道:“我不是秀才,我是一名边军!打完这一仗,你告诉弟兄们别再喊我秀才了,我改名儿了,叫舒抗虏。”
马鸣鸾笑骂一声道:“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鞑子来了,别人都知道跑,你却偏偏要送上门来。如今倒是确认了,你是真的傻了,好好的仕人老爷不做,却要做个大头兵。我儿子以后读书,可别变成你这个样子了,那样老子死都不能瞑目。”
书吏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可惜了!”马鸣鸾看着书吏离去的方向,不由黯然一叹。
书吏说错了,用不了两轮了,一千伤兵颓将,能不能扛过下一次进攻都难说,城门已经被撞出了一个大洞,又被匈奴人用火点燃了,这会儿还在烧着呢。
就在城内的众人正拆房子揭瓦之时,城外的匈奴大军也再一次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防——箭!”
随着一名负责放哨的士兵发出长音的呼喊,天空之中再次传来了呼啸声,密密麻麻的箭雨飞射而来。
上一刻还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的乾军士兵们,此刻极其麻利的捡起了一旁的盾牌,扣在了自己身上。
两轮箭雨过后,匈奴的士兵再次开启了攻城之战。
“麻秃子,你带人去城门口守着,一但城门被攻破,就把城门洞里堆着的粮食全部烧了,老子就是不让他们从城门进来。”马鸣鸾向身旁的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兵说道。
“不就是烧粮食嘛,交给老汉,大人尽管放心!”麻秃子老汉不姓麻,只是因为年岁大了,脸上的黑斑多了,头发也掉光了,才被众人起了这么一个外号,不过这位五十多岁的老汉的手脚却极为利索。
正如马鸣鸾所料,伤亡过半的大乾守军,这次真的没能挡住匈奴人的进攻,越来越多的匈奴士兵冲上了城头,城门洞里也燃起了大火,反倒让匈奴人的骑兵无法第一时间冲进来。
精疲力竭大乾士兵战力大幅下降,加之远远不断的敌人爬上城头,马鸣鸾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
此刻的马鸣鸾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没有半点畏惧,而是心无旁骛的刀起刀落,每一刀都能带走一个敌人,这位曾经的夜不收,混迹边军二十余年前途无望的老兵,爆发出了属于他最后的荣光!
这一战过后,他刀下的人头,就该上四百了!
轰!轰!轰!
几声巨大的炮响自城外而起,只是城头之上交战正酣的乾军和匈奴士兵都没有躲避,过了许久却不见有炮弹落下,此刻城门上的众人才发现原来城下早已乱做一团。
成千上万的乾军从匈奴大军的背后杀了出来,铺天盖地,气势如虹!
贾字大旗和杨字大旗,高高竖起,迎风招展。
为了拿下威远,巴特尔麾下的兵马此刻早已不足万人,且都是疲战之兵。
所以在看到熟悉的两面大旗之后,巴特尔第一时间选择了向南突围,连城头上的匈奴士兵都顾不上管了。
只是面对贾瑛与杨佑这支人数超过一万五千余人的生力军,兵力处在巨大劣势之下的巴特尔终究没能如愿,被乾军团团的围在了城门之下,开始了一场属于大乾士兵的狩猎盛筵。
“援军到了!弟兄们杀啊!”绝处逢生的马鸣鸾高声呼喊道。
“火器营的弟兄们,给老子往死里轰这帮狗娘养的!”许螽在一旁指挥着火器营占据了一个不错的地形,开始对战场上的匈奴人开始远程狙杀。
一枚开花弹打过,随即便是一片应声倒,惨嚎的匈奴人开始赶到了绝望。
猎人和猎物之间的身份,在这一刻完美转换!
“凡非我族类,一个不留!”另一边贾瑛也向麾下的士兵发出了屠杀的命令。
“巴特尔!给爷爷死来!”杨佑在战场之上,依旧是那么的浪,带着麾下的骑兵,径直向着左谷蠡王的大纛方向杀去。
巴特尔有些想不通,这些乾军怎么来的这么快?
在榆林城外,他是脱离了阿古金的亲卫兵马独自离开的,而且还特意饶了几圈,确定了身后没有追兵他才返回的定边,这伙儿乾军为什么不去追他的父汗,反而咬着他不放?
大同府这么大,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在威远城的?
只是这些问题,却没有人来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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