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老伯到府里传个话,就说家中后辈子侄贾瑛前来拜访姑丈大人。”
扬州盐政衙门前,贾瑛递出名帖,向守门的老仆交代道。
老仆浑浊的双眼以睁道:“可是打都中夫人府上来的?爷先请到厅中喝杯热茶,老奴这就去禀报我家老爷!”
贾瑛一行随老仆进门,路上老仆周肆伍说道:“老哥只管去回禀姑老爷,就说云南府的小瑛二爷路过扬州来拜就是了,姑老爷自然知晓怎么回事。”
林府老仆未走多久,贾瑛只听厅外有脚步声传来,手中茶碗放下,目光转向门口。
门帘子被掀了起来,一三旬上下续着短须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一侧老仆周肆伍躬身行礼,贾瑛也匆匆站了起身,向着来人行礼道:
“后辈子侄贾瑛给姑老爷见礼,问姑老爷大安,也问各位姨太太安。”
林如海面目和善,赶忙将贾瑛扶起道:“瑛儿快快起身,南疆至此远隔千里,一路可还顺利?”
身为扬州巡盐御史的林如海几乎管着小半个江宁的盐铁行当,是名副其实的天家在江南的钱袋子,虽说只是七品秩,可明白其中关窍的人都知道,这是天家放在江南的一双眼睛,手握专奏之权,其地位不能单以品级而定。
更何况其本身还是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地方官吏哪个敢慢待一分。
是以未过四旬的林如海,一行一动之间都带着几分朝庭大员的风范。
贾瑛甚至都觉得再有几年,这位姑老爷的威重之势怕是都能赶得上冯严宽了。
“劳姑老爷挂念,一路还算稳当。”贾瑛恭敬回道。
林如海拉着贾瑛入座,回忆道:“当真是时过境迁,当年你父母领你进京时,你也不过十一二岁,不成想,如今都这般大了。”
说着又是感怀一声:“若你父亲依旧健在,那该......”
这时有下人来报说:“老爷,雨村先生正在给小姐授课,说是这便过来。”
“知道了,你通知下去,让伙房准备一桌筵席,另外,今日府里便不见外客了。”林如海吩咐道。
说罢,又嘱咐了一句:“对了,顺便将雨村兄也请来一道。”
听到“雨村”二字,贾瑛眸光一凝:“终于要见到了吗?”
说实话,贾瑛此刻,对于见到传说中“林妹妹”的渴望,都比不上对这位贾时飞的。
还记得原著里,贾政君臣奏对时,皇帝便两次提到“贾化”之名,其中之一是云南贾化,而另一个,就是如今这位了: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
只是贾瑛脸上却未表现出异色,只做惶恐道:“怎好耽搁姑老爷处理正事。”
林如海摆摆手,笑道:“哪有恁多要紧的事,不过些许应酬,今日,你我家人难得团聚,唤来黛玉,好生庆贺一番才是整理。”
贾瑛也微微一笑道:“有六七年未曾见过妹妹了,也不知如今还记不记得我?”
“她那时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哪里记事那么真切,你莫要失望才是。”
叙起天伦家常,面容略显文弱苍白的林如海也微微泛起一丝红润,他这一姓,人丁淡薄,发妻又早年亡故,几个姨娘入家门也有几年了,都不见有响动,膝下只有黛玉一女,终归是冷清了些,如今难得这么热闹,心中自是开心。
当下又问道:“听说当年府里派人去云南接你,被你外祖以年幼为名拦了下来,这些年过得可好?还有你父母的遗骸还是归葬故里的妥当一些,终归能享一脉香火。”
当年之事,贾瑛自己也清楚,外公毕竟是南疆土司出身,处世为人的一套道理和内地也有区别,记得当年双方闹得还有些不大愉快,不过他毕竟不好说些什么,而且以他当时的年纪,也确实不大适合远行。
“外祖对瑛儿甚是疼爱,一应吃穿用度都不曾少,至于先考妣......瑛儿此行其中一事便是迁灵回乡,前些日子在金陵刚下的土,倒叫家中长辈挂念了,都是瑛儿的不是。”
正巧这时,外间再次传来脚步声,帘子掀起,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女孩儿自然便是黛玉了,只见其身似弱柳拂风,举步间娇喘微微,两魇一丝愁绪,两弯笼烟秀眉,却又如娇花照水,年岁不大,却已然一副美人坯子。
不过方才进门几步间,便已了然了诸人身份,先向林如海问了安,未等林如海介绍,便款步向着贾瑛而来,轻福一礼道:“可是瑛二哥哥,妹妹见礼了。”
贾瑛轻轻一扶,转头向林如海笑道:“姑老爷可猜错了,妹妹还记着我呢!”
又转向黛玉道:“六七年不见,妹妹果真是出挑了,就是身子瘦弱了些,平日里该好好将养才是。”
黛玉脸色微微一红,吐了吐舌头,颇有些俏皮地道:“谢二哥哥的关心,小时候的事玉儿却也记不大清了,只是爹爹常在耳边提起你,所以才印象就深了些,方才一见,就觉着熟悉。”
贾瑛展露笑颜,笑道:“到底是自家的亲妹子,这血液里就带着一份亲近呢。”
众人皆露笑意。
又见黛玉转向一旁的齐思贤道:“黛玉见过姐姐,姐姐可真漂亮!”
齐思贤本就女儿家,见了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妹妹,当然欢喜,再加上黛玉之态天然让人怜爱三分,齐思贤更是难有的展颜一笑,牵着黛玉的手走向一旁道:“妹妹可真是讨喜,今年多大了,方才听有先生在为妹妹授课,读写些什么书啊......”
女儿家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一侧的林如海见黛玉难得能有相伴,自是老怀大慰,也不打扰,当下又向贾瑛介绍贾雨村。
“瑛儿,这位便是玉儿的先生,雨村兄。”
又向雨村道:“雨村兄,这位是拙荆内侄,贾瑛。”
贾瑛早就暗中注意这位名盛红楼的贾雨村了,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贾雨村也是一表人才,年方三旬上下,体态高挑修长,丰神俊朗,且一行一动之间都暗合规制,却非寻常之人。
“见过雨村先生!”林如海以兄相称,乃是文人之间的恭谦,再者贾雨村与林如海的年岁也相差不多,可贾瑛心中却不愿平白矮上贾雨村一辈,只称先生。
不过,想贾瑛宁府正派的身份,自也不需向一个开革落魄的西席低身。
林如海明白此中道理,贾雨村知是贾家人,更加不会在意这些,急忙抱袖回礼道:“雨村见过公子。”
双方互相见过,林如海便道:“雨村兄,正巧今日有亲客上门,如海备了一席薄酒,今日不妨也一同留下,你我三人畅饮一番也好。”
雨村自不拒绝,只道:“那雨村便叨扰了。”
筵席摆好,黛玉、齐思贤与几位姨娘一席,外间喜儿、周肆伍有林府一众老仆招待。
这边席上,便只余林如海、贾瑛、以及贾雨村三人。
席间三人畅聊天下,推杯换盏,宾尽主欢,好不热闹。
期间又提及贾瑛年少中举,而今又进京赶考之事,另外二人都是一阵赞叹。
林如海本是本朝探花出身,自然少不得传授一些经验,同时仍不忘嘱咐贾瑛,莫因年少得志而荒废学业。
贾雨村在一旁不时帮衬几句,说一说自家见解,不过心底却是闪过一丝羡慕,还带着浓浓的叹息。
想他贾雨村二十来岁的时候还在葫芦庙蹉跎卖字为生呢,好不容易中试绶官,没做几年又被开革,如今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只能依附林府谋个西席度日,与贾瑛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羡煞人也。
贾瑛杯中酒水不停,却是将贾雨村的模样看在眼底,总感到有阵阵酸意弥漫,可扬州的菜没加醋啊?
心道:“雨村啊,雨村,果然你还是你!我就说嘛,你若真是如同表现的这般谦谦君子,莫非曹公眼花了不成?还是我贾某人看了本假红楼梦,呵呵!”
贾雨村也觉得自己似乎喝多了酒,总感觉这位瑛二爷的双目就没离开过自己,想想又没有道理,只能托故于酒。
却听林如海又道:“如此,倒是正巧,瑛儿,前几日老太君才来的信儿,说是念及玉儿年幼无人依傍,已派了男女船只来接,只因玉儿前些日子因病未曾大愈,没能成行,这两日间我正想着找个合适的日子送玉儿北上,如今,你们兄妹正好一道入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贾瑛喜道:“如此,倒是方便,姑老爷放心,瑛儿一路上定然会仔细照顾妹妹。”
林如海含笑点头,以示肯定,又说道:“到时雨村兄也要搭咱们家的船只北上,还要到荣府拜见内兄政老爷,瑛儿到时可照料一番。”
贾瑛闻言深深看了一眼贾雨村道:“姑老爷只管放心。”
又端起酒杯向着贾雨村道:“雨村先生,我兄妹这一路便劳烦先生照料一二了。”
贾雨村何许人也,虽比不得黛玉那般心较比干多一窍,可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察言观色更是吃饭的本事,贾瑛带有深意的一目,他哪能感觉不到?
摇了摇头,确定不是喝醉了酒,心道:“我与这位二爷刚刚熟识,似乎未曾得罪过他,怎地看我的眼神像是不怀好意?嘶,他不会坏事吧!没道理呀?”
也不好表现过于失态,只得匆忙举杯相迎。
本应是一场和睦的酬亲宴,愣生生被贾二爷和雨村喝成了“阴阳酒”,一个心中冷笑,一个惴惴不安,唯独林如海,难得亲眷热闹,饮的端是痛快。
一张餐桌,三种境界,真真是:觥筹间你劈我砍,无心人独醉还欢。
翌日,众人才刚刚将起,便有人来报,说林如海大早被扬州衙门的人请了去了,交代贾瑛由黛玉相陪,若有闲心,不妨逛一逛扬州城。
林府无男嗣,几位姨娘又碍于礼法,管家老仆身份不够,一时间林如海也只能叫黛玉相陪,一来,黛玉年岁尚浅,离婚嫁的年纪尚有几年。二来,毕竟是兄妹,与男女大防也无伤大碍。
贾瑛倒也无所谓,只是今日要去祭拜姑母,黛玉又是情重泪浅的性格,再加上身体本就孱弱,要是到了母亲坟头,又要累及了身体。
于是,便没有通知黛玉,只叫齐思贤得空陪黛玉玩耍,自己则带着周家父子,喊上林府管家,准备了些纸扎吃食,到姑母贾敏坟前祭拜了一番,这才回府寻黛玉去。
哪知黛玉一见面便问道:“二哥哥,你去祭拜母亲,为何不带上我!”
说着还嘟起了小嘴,秀眉一簇,满脸不乐意的模样。
贾瑛未曾想黛玉还有如此一面,只能哄道:“若把你也喊去,谁来陪你思贤姐姐?妹妹就原谅我一回吧。”
黛玉明显不信,还是齐思贤在一侧劝了几句,这才做罢。
贾瑛暗笑道:“果真是个不好糊弄的主,怪不得能把宝玉那等性子的人也收拾的服服帖帖。”
一直到了傍晚,方才见林如海拖着疲惫的面色回家。
贾瑛知道林如海身体文弱,黛玉的病根也有承袭父亲的原因在里面,若不好好将养,怕也逃不过曹公的笔锋。
这会难免要提上一句道:“姑老爷,也该注意一些自家的身体,万事不都有下差们去处理,若要累垮了,却叫玉儿妹妹该如何?”
当然,贾瑛也知道自己一句劝,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人在宦海,哪能由得了自己。
林如海面色和善一笑,心中亲近之意更增几分,道:“你的劝,我记下了,难得你有孝心,还去敏儿那里祭拜一番,今后你妹妹在京,我这边也顾及不上,还要你多累些心思才是。”
却是管家老仆同林如海说了今日之事。
贾瑛道:“姑老爷但放宽心,妹妹这般惹人疼爱,到了老太君身边,又怎会亏得了她,侄儿也会尽心照看的。”
林如海点了点头,又道:“本想再留你几天,不成想衙门里来了事情,这几日恐怕未能得闲,不如明日安排妥当,便早早搭船出发吧,眼看着时日渐冷,早些进京也好,另外也能腾出时间让你温书。”
“这般着急?难道是扬州这边又出什么事了?还事关盐政?”贾瑛心道,又看了看林如海的面色。
以林如海的养气功底,除了满脸疲惫,他也看不出什么。至于衙门的政事他也不好多问。
只道:“可曾通知了玉儿妹妹?”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我已命几个姨娘准备,玉儿明日再告诉她不迟,不然怕是一夜难眠。”
又是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行人早早就上了行船,黛玉哪里肯离了父亲,一时只做不依。
如海劝道:“为父年近四旬,再无续室之意,你年幼多病,又无母亲教养,如今去了外祖母那里,兄弟姊妹们也多,正好相互扶持,也减了为父的内顾之忧,玉儿听话,等方便时再回来看看为父便好。”
黛玉见父亲心意已决,只能洒泪拜别。
林父仍不忘交代:“若欲什么难事,便找你瑛二哥帮忙。”
这才开船而去。
这边行人上路,那边京城荣府近日也迎来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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