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堂内众人神情各异。
杨应箕凝眸望着地面砖石、秦贤面无表情目光沉肃、薛蒙盯着罗啃难掩怒色,俞大智和平南卫两位副指挥使则满面肃穆。
罗啃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始终不敢看向帅位上乔装打扮的裴越,自然也就没有坐上右侧第一张椅子,身姿略显佝偻地站在原地。
裴越随手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喝了一口热茶之后,平静地道:“在西境的时候你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犹记得你领兵从固原寨中杀出来的悍勇与果决,当时我便觉得有幸遇到一块璞玉。其实一直到此时此刻,我还是这般认为,单论军事和兵法上的造诣,你不比秦贤和韦睿逊色。”
罗啃心中五味杂陈,苦笑两声道:“侯爷谬赞,卑职愧不敢当。”
节堂外面都是他安排的人手,随时只等他一声令下,然而在见到裴越的那一刻,罗啃便失去了所有勇气。这位一等国侯看起来风尘仆仆形容狼狈,与往日不怒自威的形象截然不同,但任何一位北营将士都不敢公然站在他的对立面,罗啃亦如是。
这是裴越用战无不胜的金光在他们脑海里烙下的印记。
裴越淡淡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武定卫留下来?”
罗啃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认为裴越是要利用这个机会磨砺泰安卫的将士,如今望着他清冷的目光,心中便有了不同的答案,恭敬地道:“卑职明白。侯爷一直没有放松对魏国公的警惕,定然早就推演过种种可能,而北营四卫的所有武将中,如果有人是魏国公布下的暗子,卑职身上的嫌疑最大。”
裴越神色复杂地道:“我本以为今日相见,你会立刻下令动手,倘若不止解决杨应箕等人,连我这个北营主帅都能拿下,想必王平章会很高兴。”
罗啃轻声一叹,旋即坦然道:“侯爷既然出现在这里,肯定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卑职自身难逃一死,又何苦徒劳将更多人牵扯进来?”
裴越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问道:“你认为王平章有几分胜算?”
罗啃不解其意,凝视着裴越的双眼,并未发现嘲讽讥笑的意味,仿佛是在跟他认真地探讨这个问题,一如当年两人在西境时并肩作战的情景。
不知为何,一股悲凉猛然间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当然不愿登上王平章的船,一心一意忠君奉上才能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可是人世间总有太多的不如愿,当父亲决意同王平章合作,整个定军侯府便没有了退路。
他将那些怅惘的情绪强行压下,缓缓道:“卑职不知魏国公究竟藏着多少暗手,但以他的城府和谋算之能,既然敢迈出这一步,想来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裴越笑着摇摇头,笃定地道:“可是在我看来,他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樱”
罗啃下意识就想反驳,但很快又想到裴越在军事上的能力以及过往的辉煌战绩,不由自主地陷入迟疑,良久之后才言简意赅地道:“侯爷,京都守不住。”
京营乃是下有数的精锐,而且王平章肯定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强攻上,都中必然有他的内应,只不知他会从哪一面打开缺口。
裴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幽幽道:“啃,左执政莫大人曾经对我过一句话,君以此始,何以为继?王平章知道自己无法善终,整个王家也将如大厦倾倒,所以才会孤注一掷走上自绝之路。可是你们罗家不同,历代先祖忠心耿耿,令尊更是戍守边疆二十余年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为何甘心成为王平章手中的棋子?”
罗啃抬起头来,惨然一笑道:“侯爷,卑职只求一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真的希望罗家先祖在之灵蒙羞?真的希望在你们死后,愤怒的皇帝派人毁掉罗家的祖坟?”
裴越目光锐利,言词如刀,一刀刀砍在罗啃的心头。
他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在这时,节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杂的声音,没过多久便平复如初。
杨应箕沉声道:“罗将军,你的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侯爷力排众议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
罗啃微微摇头,望着裴越问道:“侯爷,请恕卑职不能背叛家父。”
裴越面色如常,对其他人道:“你们先退下。”
众人领命告退。
节堂内陷入一片寂然的氛围。
裴越抬手轻敲着桌面,缓缓道:“当年西境之战,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不是击败谢林和张青柏,而是在古平军城与路敏对峙的时候,令尊卸甲解衣,在数万将士面前露出满身伤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一个遍体疮痍的人究竟要承受多少苦难才能活下来。”
他直视着罗啃的双眼,叹道:“这样一个人怎会成为谋逆叛乱的罪臣?”
罗啃低下头默然不语。
裴越轻声道:“你前面的没错,我对令尊一直都有所怀疑。尤其是王平章挑动蛮族之乱将我调出京都时,我便苦苦思索他的底气从何而来。直到有一我忽然想起,当初他想方设法将集宁侯唐攸之推到灵州刺史的位置上,南营主帅一职顺理成章归于令尊之手。”
大半个月前,在与蛮族大军决战的前夜,裴越曾经对谷范过自己的担忧,当时他在沙盘上写下的便是罗焕章的名字。
罗啃艰难地道:“侯爷,家父从未想过害你。”
裴越想起当初离开灵州时罗焕章对自己的真心提点,不由得喟叹道:“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否则今日又何必与你这些。啃,既然我已经提前返京,那就明陛下做了妥善的准备,王平章必败无疑。令尊他……无论你相信与否,我都不希望定军侯府满门抄斩,只要你肯戴罪立功,我保证会让你和没有参与叛乱的罗氏族人免于死罪。”
罗啃迟疑良久,脸色微微发白。
裴越耐心地等待着。
罗啃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侯爷需要卑职做什么?”
裴越点点头,温和地道:“不会让你太为难,只需要你写一封亲笔信然后让心腹立刻送给王平章和王九玄,告诉他们你已经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悉数拿下杨应箕等人。只不过北营将士对于京都之乱将信将疑,为了避免出现阵前倒戈的变故,你暂时还不能领军出营,需要数日时间收拢军心。”
罗啃很快便领悟裴越此举的深意,然而这对他来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不怀疑裴越的承诺是否有效,也知道以父亲的地位和他此番做出的决定,事败之后绝对无法活命。关键在于他如果答应裴越,那岂不是背叛和算计自己的父亲?
变幻莫测的战场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一个微的细节就能决定整场战役的胜负。
裴越见状便诚恳地道:“如果我此刻能见到令尊,相信他不会反对你按照我的去做。”
罗啃面露不解之色。
裴越起身走到罗啃跟前,随后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物事递给他。
罗啃接过之后仔细端详,旋即猛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一等国侯。
裴越叹道:“我知道令尊为何会走上这条路,但是他肯定没有想过,他所在意的人是否愿意他这样做。就算你不肯答应我,王平章也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你会很疑惑,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他抬手轻拍罗啃的肩膀,缓缓道:“这一次京都会死很多人,可是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本不该死,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尽量活下来。”
罗啃眼眶泛红,直到今日踏进节堂之前,他从未做过有违良心的事情。
只是父命难违……
他将那件物事还给裴越,继而躬身一礼,一字字道:“卑职愿遵侯爷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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