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芙蓉宴上裴越大出风头的事迹没有宣扬开来。
除了钦差正使秦旭之外,昨夜有资格赴宴的人都得到暗示,故而裴越拿出来的两首词作以及他被九花魁同时选中的壮举都只在小范围内流传。
拥有这样强势手段的人自然是刺史薛涛,或许他在思考过后,觉得与其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同仇敌忾,反倒不如尽量消弭裴越的影响力。至少在平定东庆民乱和解决灵州煤矿的归属权问题之前,这两位钦差必须仰仗他这个灵州刺史。
但无论薛涛怎样强横,当裴越将林疏月从秋江楼接出来之后,整个荥阳城迅疾传开这桩风流趣闻。
从去年芙蓉宴开始,城内很多赌坊都开出盘口,赌谁能成为林疏月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引来不少下流赌徒。钦差仪仗驾临荥阳后,数日之内便有很多人在喜欢风花雪月的正使秦旭身上下注,至于深居简出的裴越却无人问津,以至于裴越的赔率高达一赔二十。
昨日午后,几大赌坊都接到大笔下注,尽皆买在裴越身上,总额达到十万两,芙蓉宴结束之后,这些赌坊需要赔付惊人的二百万两!除了其中一家底蕴深厚,愣是掏出银子平账,其他几家根本承担不起这个损失,于是眨眼间这几家赌坊便换了主人。
城东那处庄园内,陈希之望着桌上的几份契约,淡淡笑道:“虽然我很讨厌裴越,但看在他帮我赚来不少银子的份上,将来我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桌前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闻言感叹道:“小姐这个局从两年前开始布置,那些赌坊在我们的诱导下开设这个盘口,其实他们不知道林大家便是小姐捧上去的。只要时机合适,小姐将线收紧,他们便只能将产业拱手让出。”
陈希之不以为意道:“反正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顺手赚点银子而已。这几家赌坊你慢慢出手,银子通过之前的渠道转进京都的太平钱庄总号。”
中年男人正色道:“属下明白。”
早在开平三年的十二月份,陈希之与西吴东山王氏霸刀的传人在这处庄园里见面,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为林疏月成为花魁铺路,中年男人也没想到自家小姐居然不动声色就埋下这样一个扣子,风轻云淡地便将荥阳城内的几家大赌坊收入囊中。他想起这两年陈家产业在西边的飞速发展,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丝敬畏,因为面前的年轻女子还有很多这样看似闲棋的手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带来意外的收获。
“小姐,林大家已经被裴越带回钦差行衙。”
“再看看。”
中年男人面露疑惑。
陈希之微微皱眉道:“林疏月不是那种死心眼的女人,更何况我对她谈不上恩重如山,只不过是帮了一把而已。最重要的是不能小瞧裴越,如果你以为他年轻没有城府,那他肯定会反复算计你。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在他身边再安插一个眼线,毕竟这臭小子奸猾无比,将自己身旁经营得铁桶一般。”
中年男人迟疑道:“属下记得小姐曾经暗示过,去年在裴越身边打通了一条线。”
陈希之端起桌上的白瓷杯,抿了一口茶水后淡然道:“那人是他的亲兵之一,但还谈不上能为我所用,当时也只是通过他查清楚方锐的埋骨之地。你不太明白裴越对于那些泥腿子出身的亲兵意味着什么,过于急切的话只会适得其反。这颗棋子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培养,不过一旦成功,裴越必然要承受极大的损失。其实若非那方家子亲自出面,我不会冒着风险动用这颗来之不易的棋子。”
提到方锐的时候,她眼中闪过一缕阴霾,随即化成古井不波。
至于后面那方家子,指的是南周陷阵营主将、镇国公方谢晓之子方云天。
开平三年新年到来之前,方锐的死讯传回南周,方云天决意要将当初派到北梁的平江方家子弟骨殖带回去。他亲自找到陈希之,要她查清楚方锐的埋骨之地,然后在开平四年九月,终于趁着裴越没有防备将那些人的尸骨都带回了南周。
中年男人自然知道这些隐秘,他摇头叹道:“横断山之事方家出力甚大,小姐终究是欠了他们一个人情,趁早还了也好。只是很可惜,突然冒出来一个裴家小子搅乱小姐的计划,否则王平章面临死局,说不定就会将当年的事情抖露出来。”
他面上浮现一抹恨意,沉声道:“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站出来,刘铮便能继续当他的好皇帝,做着一统天下的白日梦。”
陈希之看着他略显狰狞的面孔,轻叹道:“农叔,以后不要自称属下。”
中年男人坚决地摇头道:“小姐,礼不可废。”
“鱼叔走了之后,我身边已经没多少老人了。”
陈希之眼神怅惘,语气显得十分悲凉。
中年男人怔住,他想起那个铁塔一般手持铁棍的汉子,最终却因为裴越的缘故不得不在横断山中自尽,愤怒与悲伤在他心中糅杂,双拳不自觉攥紧。
陈希之转头望着窗外夏日的景色,十指紧扣,指节泛白,语调略显飘忽:“当年师父对我说,做人不能太偏执,有些时候需要学会放手。可是像农叔你、像鱼叔、像至今还在京都那个炼狱一般的地方艰难挣扎的那位叔叔,你们已经付出那么多,我又怎能放弃?我又怎敢放弃?”
她收回目光,眼中殊无伤感,面无表情地问道:“师父说他不认我这个弟子,叶七说她没有师姐,冷姨心里觉得我害死太多无辜的人,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中年男人一字字道:“没有人能比小姐做得更好。”
“或许吧。”
陈希之很快便收起那种情绪,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上面写着组合起来无人能看懂的常用字,她亲手将信纸塞进一个简单的信封里,然后交到中年男人手中,轻声道:“送去京都,一定要交到天字三号本人手中。”
“是。”
“通知青玉山里的那人,最近必须要小心戒备。如果裴越看破林疏月的来历和用意,他一定会留在钦差行衙,假装夜夜笙歌来麻痹我。但如果他没有看穿,那他肯定不会在行衙里待着,想要绕过薛涛的制约在灵州推动蜂窝煤,他一定会先拿那些马匪开刀。”
“小姐,裴越身边虽然有五百南营锐卒,可是凭此似乎动不了那些马匪。”
“这两年我很关注他,你不明白这小子的性格,他从来不会将力量全部摆在明面上,表象之下肯定还藏着一只拳头。不要忘记,他在军方的人脉很广。”
“属下记住了。”
“临清那边也该乱起来了,不能让我们之前花出去的银子白费。”
“是。”
“暂时便这样罢,明日我要去一趟西面,荥阳城中让我们的人全部潜于水面之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动。”
“是。”
中年男人拿着那封古怪的密信离开书房,陈希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下,清澈的茶水泛出她那张冷艳中带着凌厉的面容。
“呵。”
她语气复杂地轻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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