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与李氏并非住在定鼎堂内,他们的住处是定鼎堂东边一套独立的院落。
子夜时分,外书房里依旧亮着烛光。
裴戎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拢在袖中,面色略显烦躁,不时看向门口。下人们早已被他驱离,此刻桌上摇曳不停的烛火显得有些渗人。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书房,警惕地扫视夜色下的院落,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一闪身飘了进去。来到裴戎跟前,黑影拱手行礼道:“伯爷,末将这一路没有被人发现。”
裴戎不耐烦地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黑影不慌不忙地答道:“伯爷,这里毕竟是都中,太史台阁的乌鸦遍地都是,我等不得不小心行事。”
裴戎轻哼一声,斜睨着他问道:“一切都谈妥了?”
黑影微微摇头。
裴戎怒道:“什么意思?”
黑影轻声道:“那边的意思是,伯爷要的东西太多,超出了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裴戎满脸不满,还带着一丝不屑,冷声道:“这帮装腔作势的废物!我估摸着上次他们说的那些理由也不作数,至少隐瞒了最重要的原因,否则将一件小事如此郑重对待,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你跟他们接触的多,说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黑影眼底闪过一抹惊讶,旋即掩饰过去,摇头道:“末将愚鲁,猜不出来,不过他们的手伸不进京都,左右是在外面作乱,应该不打紧。”
裴戎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老子难道会蠢到引狼入室?罢了,你去告诉他们,我要的东西必须全部送来,不能有半点水分,否则我会让他们寸步难行。除此之外,你让他们再帮我办一件事,既然这些人打算弄点乱子出来,那就顺手把城东那个庄子给我铲平了。”
黑影身为他身边第一等心腹,对这位定远伯的事情知道得非常详细,但仍有些犹豫道:“伯爷,三少爷他也在……”
话未说完,裴戎就用冰冷的目光阻住他,然后咬牙道:“只要别弄死就成,最好能打断他两条腿,这个小畜生仗着有母亲撑腰,连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黑影只得点头道:“末将明白。”
裴戎又告诫道:“不要让那边知道这是我的想法,怎么将他们的目标引到那个庄子上,你自己看着办。”
“遵命!伯爷放心,末将定会处置妥当。”
“行了,你去吧,最近若没有我的密令,你不要过来,总觉得这都中有股子阴风,还是要小心些。”
“是!”
黑影走后,裴戎先是骂了几句小畜生,而后想起前不久才纳的一房小妾,那个年仅十六岁娇滴滴的美人儿,顿时心头一热,便将那些烦人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后院晃去。
……
京都的建筑格局历来有东贵西富的说法,豪富之族大多住在西城,诸如太平钱庄、七宝阁、离园这些富贵去处皆如是。东城十六坊内,住着的多是朝中重臣或权贵豪门,随便哪条街上都能看见超品大员的车轿。
永仁坊属于东城十六坊之一,比起定国公府所在的朱雀坊、广平侯府所在的兴业坊,名气要差许多。不过近些年来,这里逐渐声名鹊起,只因坊中有一座沈府。
太史台阁沈默云的宅邸。
只听太史台阁四个字,便足以吓退绝大多数人窥视的目光,那座青灰色的建筑应该是大梁百官除了皇城之外最畏惧的地方。
其实沈府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恐怖,亦非遍布乌鸦密探的龙潭虎穴。这座前后五进的大宅子乃是皇帝御赐,当初装饰得极为富贵华丽,不过沈默云带着家人住进来后,命人拆除了许多华而不实的陈设,对此皇帝亦无可奈何。
沈家人口简单,除沈默云夫妇并女儿沈淡墨之外,便只有沈默云亲弟一家四口在府内住着。兄弟二人都未曾纳妾,后宅便无争风吃醋之事,晚辈们则亲近和睦,是以家中氛围十分和谐。
第一抹阳光照在大地上的时候,一顶朴素的轿子停在沈府门口。
沈默云从轿中出来后,对身旁笔直站着的年轻人说道:“今日休沐,你要不就去城里逛逛吧,不必一直守着我。”
年轻人左手执剑,眉宇间天生冷漠,摇头道:“大人,属下得负责您的安全。”
沈默云无奈一笑,说道:“也罢,那就辛苦你了。”
年轻人微微欠身。
两人入府后,年轻人在前院停步,然后转身走向右边厢房,那里有专门给他准备的房间。
沈默云则径直去往后院。
来到书房附近时,他放慢了脚步,在廊上便看见一抹清瘦的身影坐在窗前。
这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一袭古烟纹碧霞罗衣,外罩一件织锦披风,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
她似乎并未注意到沈默云的出现,那双澄净灵动的眸子盯着手上一张信纸,眉尖微微蹙起。
“墨儿。”沈默云走进书房唤道。
窗前这少女便是他的女儿沈淡墨,听到父亲的声音后,起身行礼道:“爹爹。”
她看了一眼窗外清晨的天色,关切道:“爹爹又是一宿未眠?”
沈默云坐下后微笑道:“阁中有件紧要的事情处理,无妨,一会再睡便是。”
他望着沈淡墨捏在手上的信纸,笑道:“裴越给你的回信说了些什么?”
沈淡墨闻言流露出些许不满,走到沈默云身边坐下,柔声道:“爹爹呀,那封信明明出自您的手笔,却偏要冠上女儿的名字,这位裴公子怕是将女儿当成迂腐不堪的假道学了。”
而后便将那张纸递到沈默云面前,却还是沈淡墨手书的那封信,只不过在最下面用笨拙的笔锋写着三个字:看不懂。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在这三个字之前还有四个字,虽然划上了一道横杠以示作废,但字迹仍旧可以轻易地辨认出来,只见裴越写的是:莫名其妙。
饶是连皇帝都说沈默云城府深沉似海,此刻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淡墨亦无奈笑道:“爹爹,您还笑得这么开心。”
沈默云道:“那你打算如何回信?”
沈淡墨想也未想便道:“女儿只想劝这位裴公子练练字,将来若是想当官,这手字很难说得过去。”
沈默云叹道:“墨儿,你不知这越哥儿的经历,他与云哥儿不同,历来不被生父嫡母所喜,所以在府中艰难度日,莫说练字,便是饱饭也没吃过几顿。这孩子可怜得很,你切不可生出轻视的心思。”
沈淡墨眨眨眼,俏皮道:“爹爹,女儿何时轻视过他?更何况,他这些时日的境况与变化女儿都知道,还是爹爹您让人将他的消息送来的。爹爹这般做,又这般说,莫非是想提前给女儿定下一门亲事?虽说我家不讲究劳什子身份权势,可是观这位裴公子行事,当得起果敢决然四字,爹爹就不怕将来女儿成天跟他拌嘴?”
沈默云微笑看着她,满面慈爱之色,却又佯怒道:“胡闹,你才多大,哪里就急着谈婚论嫁?更何况,这种事是你一个女儿家可以说的吗?”
沈淡墨有些委屈道:“从小到大,爹爹都教导女儿言从心出,如今反怪女儿不知礼。”
沈默云笑道:“好了好了,你这些本事还是留着哄你娘亲罢,为父如今可不怕这一套。”
他停顿片刻,又道:“越哥儿这个孩子,以前我没留意过,如今看来确实不凡,让你阅览他的消息,也是希望你能从他身上学会一些东西。毕竟与之相比,你从来没经过什么挫折,又比同龄孩子聪明些,难免失于顺遂,很难真正领悟逆境中决断的能力。”
沈淡墨颔首应道:“爹爹放心,女儿会跟他继续交流下去的。”
沈默云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放在书桌上,缓缓道:“这是近几日都中几处重要府邸的日常记录,晚些时候再告诉我,你从中看出了什么。”
“是,爹爹。”
“为父去你娘亲那里看看,不必送了。”
待他走后,沈淡墨陷入沉思之中。
那些出自太史台阁的情报随意地放在桌上,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裴越送回来的信纸上,望着那被划上横杠的四个字,少女忍不住鼻尖微皱。
莫名其妙?
她第一次被人这般评价,想了想倒觉有趣,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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