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待孙世宁走后,知县才松了口气。
一旁幕僚则奇道:“东翁,这孙公子虽然是外戚出身,但我朝以来一向禁断外戚,何如此交往?”
“一旦惹得清流不快,仕途就悬微了……”
知县则擦了擦汗水,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已然是累的够呛。
一旁的丫鬟连忙送上了冰刨,连吃了好几口才缓过劲来。
他脸皮微松,开口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陛下三令五申,前朝殷鉴不远,所以重商得其利,缓民解其困,而重中之重的禁党安朝堂。”
“如今科举不选重臣主考,乡试、会试减繁,就是为了禁止党争。”
说到这里,一旁的幕僚连连点头。
这是大明公报常年累月的宣讲,也是历年来会试的要点,读书人一直引以为戒,记在心中。
党争,疲农,乏银。
这是前明的三大弊病。
民间还总结另外两项宗禄、贪腐,合计五项。
“如今内阁中阎首辅威望卓着,朝堂还算稳固,但党争却隐入了暗地。”
知县摇摇头,感慨连连。
幕僚眉头一蹙,他也是秀才出身,对于官场并非是一知半解,也算是了解颇多了,但这番话却仍旧让他疑惑。
“可是陕西勋贵?亦或者南、北之争?”
“非也。”
知县站起身,面露惆怅:“勋贵之根基在于军队,可各省有巡抚,如今又设置了总督,陛下右武之心朝野皆知。”
“我记得,在绍武初年,还是有总辖数省的统制,但如今早就被废除。”
说着,他饮了口茶,见到后者面露疑惑,眼眸之中满是探究,才继续道:
“湖广一分为二,南直隶一分为三,现在哪有什么楚党,东林党了?”
幕僚恍然,但脸上的疑惑确实更甚。
“那党争为何?”
“现在之争,为理念之争。”
知县轻声道。
“昔年,心学和理学争闹不休,但只要八股文在一日,理学就不会趋于下方,游刃有余。”
“但如今,八股只在于童试,乡试和会试皆用新法,长年累月之下,自然就有了新想法。”
“不会吧?”幕僚大惊:“我理学数百年不坠,心学何来占据上风?”
知县闻言,沉默了些许,面露惆怅:“非心学,而是秦学。”
“秦学?”
幕僚瞠目结舌。
在他的理解中,这是宋时的学派,鼎鼎大名的张载四句言,流传千古。
但不是早就泯灭在理学的压力中吗?怎么还死而复苏了?
“非宋时理学,而是江苏昆山人顾炎武,尊称为亭林先生,他在陕西华阴讲学,数载以闻,后来被招入北京,参与到《前明史》之中。”
原来是他……
对于顾炎武,幕僚知晓其在陕西的大名,不曾想竟然创建了一个学派,而且还越发的威名起来。
但要是说压制理学,那就有点天方夜谭了。
“其讲究经世致用,工商皆本,利国富民,空谈误国论等,已经在北京闯出了诺大的名头,不少的功勋子弟,以及国子监生都听其讲学,可谓是名重天下。”
知县羡慕道。
“听说,在朝中有郑森、黄宗羲、王夫之,朱之瑜,方以智、陕西李颙、直隶容城孙奇逢等为友……”
“首辅阎崇信甚是喜之,尤爱其重商之说,朝廷大得其利。”
幕僚闻言,可谓是被惊的目瞪口呆。
“那,那陛下如何?”
“陛下漠视不言。”知县叹道:“但有时候默认,也是一种确定啊!”
由顾炎武主张秦学,十几年来已经在朝廷上下获得了不少的认可,更是博得了许多勋贵们的喜爱。
尤其是秦这一字为命名,一群武夫只知道自己家乡与之有名,哪里晓得其内里,再加上朝廷和皇帝不反对,立马就争先恐后的让子嗣拜其为师。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模式,难度极低,然后迅速的普及开来。
而心学则是自下而上,再加上有被秦学吸收吞并的危险,已然趋于弱势。
理学作为几百年的官学,扎根于科举,自然非等闲而可视之,一直与其暗地里搏斗。
所以朝廷如今的党争,皆是依附在两派思想下的。
内阁,八部,都察院,地方文武,他们的态度不是区区一个知县能够打探清楚的,此时如同雾里看花,瞎子走路。
让他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只是皇帝御宇多年,威势极重,谁也不敢乱来,只能斗而不破,暗自插刀。
“也就是说,孙家是秦学?”
幕僚大惊:“东翁?”
“吾不知。”知县摇头苦笑道:“孙家虽然只是伯爵,但后头可是太子爷,这些年来一直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他的立场。”
“刚才宴席上,我一直在暗示明示,打探一下底,这位孙公子滴水不漏,瞧不清楚啊。”
幕僚闻言,脸色煞白。
孙家如果心向秦学,那么太子十有八九也就是秦学,也就是说未来几十年秦学甚至会一举打败理学,成为正统。
所以摸清楚其状态,也能更好的了解太子的想法。
但,太子的想法与皇帝能一样吗?
一样最好,最怕不一样……
子不肖父,这是多少帝王废黜太子的先声。
像太祖一样的可不多。
如果真的打探清楚了,太子动摇,那对于朝堂来说,不要一场大地震。
但对于知县来说,他就是个棋子,这样的态度一旦被打探清楚,就成了火引,很容易惹得雷霆大怒。
“东翁——”
“幸好孙公子滴水不漏,这样最好不过了。”
知县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安稳最好了。”
幕僚也重重点头。
文官们最讨厌的就是秩序紊乱,习惯于稳定。
因为但凡涉及到站队,虽然是快车道,但机会实在是太小,危险又过大。
如果秩序不变,按部就班的升官才是首选。
离开了县衙,孙世宁坐上马车,眉头一蹙。
“这党争,都连绵到了地方吗?”
绍武初年,朝堂上是陕楚勋贵独大,然后陕、南之争,再之后勋贵完全沦为了看客。
在赵舒致仕后,阎崇信虽然威望颇高,但对于内阁却无法达到赵舒那种一言决断的地步,只能有限度的控制内阁。
如此,因为权力的分配,阎崇信和朱谋就暗斗起来。
也正是因为两人同样属于勋贵,一下子就把勋贵体系撕破,各为其战。
朱谋更偏向于陕西等宗亲文官,而阎崇信则偏向于南方。
这不能一概而论,分人以待。
但孙世宁却发觉,近两年来,理念这玩意成了武器,百官们不自觉地就开始站队起来。
他站的最高,看得清楚明白。
表面上来看阎崇信支持秦学,但他是汉中人,从小到大学的就是理学,内心里一直都是理学。
而朱谋则不提,只读过几年宗学,后来在官场历练多年,在皇帝的提拔下不断升官,其学问只是普通的童生罢了。
所以他虽然倾向理学,但只是把它当做工具罢了,一旦坐上了首辅之位,定然是抛之不管。
孙世宁滴咕道:“秦学偏向利,而理学则务虚,难啊!”
正所谓遇熊掌不可兼得。
读书人对于理学虽然厌恶,但只是恨其不振,对于朱子可是敬爱有加。
同样,秦学经世致用,重商重民,不可否认是真切之理,但却忽视了道德修养的重要性。
两者都有缺憾,都有利处,实在是难以抉择。
孙世宁心中自然是倾向与理学的,但由于孙家人的身份,他不敢有丝毫的泄露。
他这一趟,只是回家祭祖,顺便参加乡试罢了。
孙家在代州的振武卫,他们一家是卫所军户出身,如今的振武卫并入代州,成为了振武乡。
有明一代,军户虽然凄惨,备受奴隶、欺压,但在科举中却有不少的成功,常年在进士榜单中占两三成。
如张居正,孙传庭等,都是军户出身。
在孙家,孙传庭的九世祖孙成,在洪武年间被任命为振武卫百户,由河南省汝宁府光山县孤树里村迁居山西代州,后遂安家于此。
六世祖孙凤开始鼓励子孙习文,五世祖孙歧、高祖父孙宗派、祖父孙嗣约、父亲孙元震均中过举人。
可以说,孙家在代州是书香门第,世代都有读书人,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
一路上,乡三老,士绅出乡三十里迎接,几乎堆到了城门口了。
孙世宁汗颜,只能谦虚的坐上了马车,回到了老家。
其一座五进的大宅院,门口两只大狮子,可谓是威风八面。
虽然比不上京城的伯爵府,但在地方上也是大院落。
祠堂祭祖且不提,其父之坟早就迁到了祖墓之中,族老亲友满含热泪。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孙世宁当然明白,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孙家成为了伯爵,女子成了皇后,自然要对这些亲戚们进行照顾了。
可惜孙世瑞这个伯爵,常年在外为官,也没回来几趟,照顾都很难去说。
孙世宁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然要好好巴结了。
不过,孙世宁却只愿舍下一些钱财,并将孙家在代县的千余亩祖地全部捐给了祖中,充当祭田。
祭田源于先秦,至宋时明确成为宗族制度中重要构成。
在“事死如事生”的宗法思想要求下,祭祀祖先郑重其事,十分隆重,耗费甚大,这就需要宗族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来支撑祭祀礼制的延续,在这种情形下,专门用于祭祀费用来源的田地就出现了。
在民间,祭田是公产,是不允许转卖继承的,所以转卖祭田最轻的也是流放。
族亲上学,修渠,修祠堂,都是在祭田中出。
同时,如果族亲们实在揭不开锅,也可以向族中借钱,这也是祭田的功能。
所以自古以来,越是大的宗族,其祭田的规模就越大,越是能惠及族亲。
然后族人当官,再反馈回来进行捐田,从而形成了良性循环。
鼎鼎大名的范冲淹家就一次性捐赠了几百亩,使得范氏经常出人才。
据统计,在新中国建立的时候,民间两到三成的土地,都是祭田公产,规模极其庞大。
而孙氏的祭田则多年来只有两百余亩,孙世宁一下子捐了千余亩,立马受到了族亲们的爱戴。
穷人可以低租来租赁祭田,更是在饥寒交迫之时低息借钱,子嗣更能请得名师,将来有出息。
一些孤寡老人也几乎是祭田供养。
这惠及孙氏所有人。
几个想开口给自家求和一官半职的族老,只能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普通人来说,宗族不仅提供保护,还能借贷度难关,而朝廷除了交皇粮,根本就没好处,自然是亲宗族而远朝廷。
皇权如果真切的要下乡,只能平均土地,将祭田收归朝廷,但这阻力太大。
土地一旦均掉,朝廷必然无法承担起祭田的养老、学堂、借贷、储蓄等功能。
孙世宁爬上山坡,远眺孙氏一族的聚居地,百五十户人家,两三千亩地,八成为旱地,两成为水浇地,在山西也算是富裕之地了。
他踏步在黄土上,瞅着庄稼地:“族中现在多种什么?”
“玉米包谷,麦子,还有红薯。”
谁在他身边的,是族中的秀才孙世茂,三十来岁,今科也要赴乡试。
与普通的读书人一样,他较为清瘦,带着方角巾,一身半旧不新的长袍,显露其家中的平常。
他感叹道:“这时节好了,这红薯虽然吃着烧心,但总比以往那些青黄不接的时日饿肚子强。”
“红薯不是可以做红薯粉吗?”
孙世宁不解道:“那玩意儿做成粉条,跟一只半只大的公鸡熬煮,味道可着实不错。”
“穷苦人家,舍不得磨坊钱,将就着吃着。”孙世茂轻声道:
“枝条可以喂猪,鸡鸭也能吃,所以那些穷苦人家都喜欢种红薯,量得多。”
孙世宁叹了口气,从小他就是锦衣玉食,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但也能明白,穷人着实不好过。
在这乡间,哪有什么秦学,理学,百姓们只知道埋首于土地,为一年的温饱发愁。
“甜菜,你知道吗?”
“在下不知。”
“那是一种可以做出糖的东西,最适合在咱们山西一带种植,糖可贵得很,是个很好的赚钱机会。”
孙世宁想起皇帝的言语,忍不住地建议道:“在一些山脚旮旯种下甜菜,熬煮成糖,这可比种粮食赚得多。”
“过段时间,我就找一些种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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