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本已出发去拜访文鸯,半路上叫皇后派人给追回去了。
一见面,未等何天行礼,皇后就大声说道,“杨骏上书——你赶紧看看!”
何天还是行过了礼,才接过贾谧递过来的抄本。
皇后冷笑,“陛下登基以来,好像是杨骏第一回‘上书’?之前递到陛下面前的,都是‘草诏’!这是他第一回像个臣子样子!”
略一顿,“可是,你看看他都‘伏乞’了什么?陛下若准了,大家感激他;陛下若不准,得罪人的,可就是陛下了!”
咬牙,“老狗!打的好算盘!”
何天看过了,默谋片刻,展颜一笑,“殿下,臣以为,大家未必就会感激杨骏。”
皇后微愕,“未必?为啥?‘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已上皆封关中侯,复租调一年’——好大人情呢!”
“回殿下,这份人情,若是只给一个人或几个人,那么,相关人等,一定感激杨骏;可是,既然人人有份,且不论功大功小,皆一模一样,那又有何贵可言?”
皇后檀口微张,半响,“哦!”
贾谧、董猛、阿舞,也露出了恍然和钦佩的神情。
“对!”皇后回过神来,“说不定,自觉更辛苦、功劳更大的,还会不满,凭什么那班家伙跟我一样?”
“殿下洞鉴人心!”
“洞鉴人心的是你——小郎!”
“殿下谬赏。”
顿一顿,“除了‘自觉更辛苦、功劳更大的’,更不满杨骏此举的,恐怕是在上位的衮衮诸公。”
“怎说?”
“主要是‘二千石已上皆封关中侯’——关中侯虽为封爵之次末等,可也是个‘侯’!”
最末等为“关外侯”。
“臣今日本是去拜访文鸯的,他大破河西鲜卑,威名震天下,也不过就封了个关中侯!”
“我明白了!”皇后目光炯炯,“二千石可多了去了!但凡是个二千石就封侯,叫前头的公、侯、伯、子、男咋想?”
“是!关键是无功封侯——目下的五等爵,大多数,都是开国公侯以及其嗣子孙,多少功劳情分才挣出一个公、侯?杨骏这样做,前头的公、侯,都不值钱了!”
皇后一拍大腿,“好!如此说来,得罪人的,倒是杨骏了!”
“正是!”
“那……咱们就准了他?”
“准是要准的,不过,也不必太痛快——臣以为,应先将此上书付诸公议。”
“为啥?”
何天微微一笑,“总要给公侯们一个说话的机会嘛!”
皇后恍然,“妙!”
想起一事,“既准了此奏,去杨之后,拿这班增位的、封关中侯的,咋办?”
“回殿下——一概撤销。”
“会不会得罪人?”
“殿下放心,杨骏一去,这班人撇清还来不及,何敢怨望?难道自居‘杨党’?”
“好,那就这样办了!”
*
次日一早,对杨太傅上书的批复下来了,大致意思:
事关重大,朕亦不敢自专,明日一早,太极殿东堂朝会,诸贤公议吧!
在京各部门,尚书省官六品以上、其他官五品以上与会。
以公、侯就第、朝请者与会。
热闹了!
官五品以上,有分量的朝士基本囊括了。
其中,尚书省有位重品卑的特点,因此,降低一品。
“以公、侯就第、朝请者”,就是一班“闲废”的大佬了。
太傅府上下很懵圈:
本以为,太傅上书,圣上要么准奏,要么“再议”——即委婉驳回,哪个想得到“公议”这一出?
明眼人——包括太傅府的——都看的出来:
若圣上赞同杨文长的建议,直接准奏就是,根本不必搞啥“付诸公议”。
既有此举,便是不以杨文长为然。
嗯,真热闹。
还有,散骑侍郎官五品,则何云鹤也有“与会”的资格——
若他现身,与杨文长当面锣、对面鼓,何其刺激?
哎呀呀,同去!同去!
不过,叫这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失望了——
次日清晨,太极殿东堂群贤济济,但其中并无何云鹤的身影。
何云鹤在哪儿?
昭阳殿呀。
董猛布置宦者,太极殿到昭阳殿,接力传递消息。
皇帝端坐阶上御榻,由始至终,基本上一个字儿也不用说。
第一个发言的是傅祗,侍中,爵封泾原子。
之前,此君在朱振口中出过场,就是向杨骏荐左部人王璋做太傅司马那位。
“帝王始崩,臣下论功,书记以来,未之有也!”
傅咸立即桴鼓相应,“正是!‘山陵辛劳’,臣子本分,何忍以此邀功?何况,这增位、封侯者,有几个是真正‘预丧事’的?”
此即朱振口中之“二傅”了。
前头也介绍过了,傅咸的爵位,比他族兄还要高——清泉县侯。
接下来发言的,是高居本朝富豪排行榜首位的石崇,侍中,安阳乡侯。
“陛下正位东宫二十馀年,今承大业,而班赏行爵,优于泰始革命之初及诸将平吴之功,轻重不称!”
“泰始革命”,即司马晋禅代曹魏,“泰始”是司马炎的第一个年号。
何攀跟进,“大晋卜世无穷,今之开制,当垂于后,若有爵必进,则数世之后,莫非公侯矣!”
这位何惠兴,由廷尉迁散骑侍郎,爵封关中侯,同本家何云鹤同官,级别、封爵不算太高,但正经是个牛人——
他是伐吴主将之一王浚的谋主,受命进京,武帝两次接见,与张华、羊祜一起筹策,参谋军事。
接下来发言者,为在场最具分量者之一——张华。
“此魏明帝即位故事也。明帝生母文昭甄皇后废死,明帝本人也被降为侯爵,有了这一段过往,明帝即位之初,其实根基不稳,因此,普进封爵以求媚于众——此前朝弊政,何足为法?”
……
这样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昭阳殿。
皇后愈听愈兴奋,到了后来,眉飞色舞了。
“张华的话,最厉害!魏明帝根基不稳,陛下哪有啥‘根基不稳’?‘根基不稳’的是杨骏自己!‘求媚于众’——真把话说透了!哈哈哈!”
“我能想象到杨骏啥脸色——必定比釜底还黑!哈哈哈!”
“对了,杨骏那边,咋反驳的?怎么没见这样的消息送过来?”
“回殿下,”董猛微笑,“不是没送过来,是真没有!杨太傅那边,只是一个个黑着脸——由始至终,竟是一声不出!”
皇后大笑!
笑声歇落,“小郎,你这一招‘公议’好!——杨骏被骂的张不开嘴了!”
“回殿下,杨骏确实理亏——”
何天沉吟,“不过……”
“什么?”
“臣以为,他已有改弦更张之意了。”
皇后微微一怔,眼中随即放光,“我晓得你的意思——不容他改弦更张!”
“殿下圣明!”
“好!今天下午,就把‘准奏’的诏旨颁下去!”
诏旨一下来,朝堂内外,炸了锅了!
上午“公议”,一面倒反对,下午就“准奏”?
遛二傻子呢?!
但没人责怪皇帝,都明白,皇帝其实不赞成杨骏的上书。
那,只能是杨骏胁迫皇帝,皇帝不能不做违心之论了!
杨文长,你太特么过分了!
这一回,真是所有人都恶心到了!
杨骏有苦说不出。
何天判断无误,朝会之上,杨骏确已有改弦更张的想法了。
散朝之后,回到府邸,正同二三亲信商量,“准奏”的诏旨就颁下来了!
一个个瞠目结舌。
杨骏更是气的浑身发抖。
良久,透一口气,“竟堕入竖子彀中!”
咬牙,“显扬,惊马奔车那一次,我还怪你;现在看来,还是你对——”
“此竖子,不能不除!”
“遵太傅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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