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孤儿

  顽贼正文卷第六百一十九章孤儿凤翔府以东,大军摆开,浩浩荡荡地向西安府行去。

  跨坐马上的张天琳打了喷嚏,懊恼地抽着鼻子,皱眉看向漫天扬尘里官道旁被焚成废墟的土寨,骂骂咧咧。

  随着这场凤翔塬上的会战尘埃落定,四处奔散的溃兵在逃命之际大肆抢掠,将关中平原西部搅成碎片,刘承宗率军向东,沿途所见到处都是破败之景。

  好在这股大乱,来的快去的也快。

  最大一股溃军是宁夏参将神光显所率营兵。

  神光显目标清晰,自从夜间崩溃,就一路带兵直奔乾州逃窜。

  他跟刘承宗也算老熟人了,刘狮子在陕西奠定延安巨寇的立威之战,打的就是贺虎臣的宁夏边军。

  神光显对元帅军的实力,一直有比较清晰的认识,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压根儿就没想正面挫败刘承宗对陕西的攻略。

  只是琢磨着借刘承宗之手,干翻几个总兵参将,好为他打出一条升官捷径。

  可不论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如今的元帅军,居然在战力上比曾经的狮子营强出这么多,显得他们这些聚集陕西的精兵强将都不堪一击了。

  他之所以带兵往乾州跑,而不是去寻找曹文诏,就是心底里觉得东边安全。

  事实上确实,东边要比西边安全一点点,但远未达到神光显想要的那种安全程度。

  他带兵跑到乾州境内清点军兵,麾下两千出头的军队还剩一千三百多。

  而在他面前,是一座没有元帅军防守,但同样也没有据守价值的乾州城。

  这座城早在段复兴防守的时候,就被张献忠打烂了,就连城墙都被炸塌,神光显就算浑身是胆,也不敢在这种城池防守。

  不敢久留之下,这股宁夏兵向郊野百姓强征出几日行粮,又马不停蹄地向西安府城狂奔,想去寻陈奇瑜。

  他们一路跑得狼狈极了,途中伤蹄、倒毙、跑死的战马都不敢屠宰,反倒是让乾州城郊野的小股义军捡到大自然的馈赠。

  乾州的义军不是流寇,就是本地有武艺、胆识的青壮。

  在张献忠、师襄率军西走支援凤翔府战事之后,受到巨大震撼的郊野士绅纷纷号召青壮,团结训练、保乡守土,一股股民壮团练和土寨土围就在乾州的大塬上长了出来。

  他们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匆忙组织缺兵短甲,意识形态也充满乡土气息。

  目标并非抵挡刘承宗如狼似虎的大军,也不是要转掠四方对抗大明,就是单纯希望能够捕盗御寇,竭尽所能为战乱之中的乡土上一道保险。

  神光显的兵马势众,各地民壮面对强征给养不能抵御,好在宁夏军相对来说也比较温和,只是索要几日行粮,几个土围出点就能供应得上。

  不过等神光显走了,这些民壮才发现伤马、倒马,才发现其实他们赚了。

  几个庄子才不过提供了十几石粮,可倒毙战马就三十多匹,收拾出来都够给整个庄子加餐了。

  不过相对于乾州民壮,神光显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西安府对他来说是绝地。

  刚进咸阳境内,宁夏兵就一脑袋撞上魏迁儿麾下的游骑。

  刘承宗在渭河北岸留着魏迁儿大营的人马,负责盯着渭河南岸的军队,防的不是西安府城,而是祖大乐和卢象升。

  结果卢象升在湖广打李自成,祖大乐则被吓得往汉中府去寻四川总兵侯良柱,西安附近的各卫旗军都收缩进府城,城外就成了魏迁儿部骑兵的乐园。

  远远眺望着西安府城,把魏迁儿闲迷糊了。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大元帅的命令就是让他防着渭河,偏偏防守方向没人了。

  可一座偌大的西安府城,他也攻不进去啊。

  只能在心里想象着张天琳和高应登的两个大营在凤翔塬上大杀四方,自己却领兵驻在渭河北岸,穷耗兵粮!

  这简直罪孽深重!

  不过好在,魏迁儿很能给自己找活儿干。

  他是驿卒出身,一闲下来就看见了西安府境内的驿站。

  西安那样的大城重镇,他打不起,但小小驿城对他来说却不在话下,当即兵分七路,攻向西安府境内的七座驿城。

  他这个大营,兵分七路,每路还有七百多人呢,对付兵力单薄的驿城,可谓手到擒来。

  一日之内便攻取五驿四十铺,第二日一早,剩下那两座驿城也被攻陷,取得米粮八百余石、银钱四百余两,更是收降铺司兵四百有余、驿站马骡六百余匹,使西安城驿路完全断绝,成孤城一座。

  这些事对魏迁儿来说很简单,就学着刚认识刘承宗的时候,刘狮子的做法,把周遭驿站急递铺全干一遍,先让这些同事下岗,然后帮他们再就业。

  不过这些驿卒也没想到,刚投到魏迁儿手下,立刻就迎来一个大活儿——追击闯进咸阳境内的宁夏军。

  神光显闷头跟魏迁儿怼了一阵,被打得溃不成军,转头继续率残兵向北逃往耀州。

  这会儿他已经逃得没脑子了,往哪走都是元帅军,往耀州跑完全是因为惯性。

  结果耀州也不是空城。

  城里有个马肉将军米剌印。

  相较于闲得无聊的魏迁儿,米剌印这段日子还过得听有声有色。

  一开始,他从刘承宗那领到在耀州熏制马肉的任务,眼巴巴看着主力军向西、张振丁国栋领兵向北,心里还挺郁闷。

  反思了很久,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让刘承宗误认为自己有当伙夫的潜质。

  不过后来真驻扎在耀州,米剌印发现客串耀州知州,还……挺有意思。

  这段日子以来,他统计了丁口田亩,丈量了无主田地,召集了流民开荒,也集结匠人制造军器、修缮城池……闲着没事还跑到州学跟那些秀才斗嘴。

  一开始是挨骂,米剌印不答理他们,后来州学生员们发现米剌印还挺干人事儿,就以劝降为主。

  尤其一个名叫宋绪汤的年轻生员,骂得最激烈。

  米剌印也很生气,寻思你这个人好生不讲道理。

  我米剌印一开始就是明军肃州营的千总,长官被击溃,自己被围在驿城里,跟叛军打到弹尽粮绝,无奈出城投降,然后继续干的是当兵吃饷的那回事儿。

  一个堂堂正正的叛变军官,从头到尾,就跟流贼就没有半点关系。

  你这秀才一直逮着老子骂流贼是什么意思?

  米剌印被骂得不耐烦,便叫人把宋绪汤抓紧州府牢里,打算关上几日,还不老实就痛打一顿。

  谁知道宋绪汤人特别轴,进了大牢就嚷嚷流贼露出了真面目,直接绝食,拒绝吃饭一心求死。

  米剌印也没脾气,心里知道大元帅进陕西是要治理地方的,自己在这熏马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又把宋绪汤放了出来。

  他心想,反正我也不是耀州知州,这傻孩子愿意骂就让他骂,等大帅过来,拍拍屁股打西安去,耀州留给将来的知州操心。

  谁知道宋绪汤刚被放出来,因自己一口浩然气慑服流贼渠魁而沾沾自喜,人还迷瞪呢,就迎来家仆哭诉。

  宋绪汤在城外的庄子,被流窜而来的正牌官军神光显部,洗劫一空。

  大明在耀州的头号忠臣当即跳反,携家仆数人加入米剌印的军队,申请出城讨贼!

  正当甘肃参将神光显率领残兵败将,在大明的土地上跟魏迁儿、米剌印两营军队进行游击战争时,刘承宗也率大军浩浩荡荡的进了西安府。

  就在一个月前,刘承宗在咸阳塬上击破祖宽、杨正芳诸部,那时候各县长官还都横眉冷对,将之视为灭亡在即的疯狂鼠辈。

  而这次,他再携大胜之威进西安府,沿途诸城一改往日姿态,如武功、兴平诸县,皆开城献降。

  像咸阳等地,即使知县仍旧不敢开城门,但檄书一至,各城长吏都赶紧言辞恭顺地回信,咸阳知县赵跻昌更是命胞弟赵跻芳率领城中士绅在城外摆设酒食,招待军兵。

  兴平县开城门不奇怪,那地方还没降刘承宗,就被祖宽的辽兵在郊外抢掠一遭,把人心都抢没了。

  武功县则颇为无奈,那边本来就没有长官,刘承宗进军的时候正赶上知县进京朝觐,战事初起,由乡绅、生员召集民众组建团练,由一个叫韩识的儒生率领,败于莫与京之手。

  民壮被击败之后,武功县就被莫与京顺势抢下城门,没经历惨烈的攻城战。

  但随后离武功县不远的乾州,有段复兴死守,那边声势浩大的攻城非常吓人,这次元帅军再回来,城内士绅为百姓身家性命考虑,推举名叫马鸣世的里居官员率众出降。

  因此不经一战,刘承宗就成功率领大军抵达咸阳,与封锁之下的孤城西安,一水之隔。

  向东进军的顺利程度,超出了刘狮子的想象。

  不是因为沿途诸县没有抵抗,随着曹文诏的大军落败,陕西彻底攻守势易,元帅府成了陕西的无冕之王,明廷的抵抗力量成了零星散布地方的‘流寇’。

  让刘狮子疑惑的,是几乎所有城池,都表现出极大的合作倾向。

  出城劳军设宴的赵跻芳不像其兄长还有官员包袱,作为在县学读书的庠生,无意中道出原委。

  “元帅有所不知,单是帅府精兵西行月余,西安府诸县百姓,早已人心思定。”

  刘承宗起先以为,赵跻芳是在说好听话,讨好自己。

  毕竟自己才打过来多长时间,西安府压根就没乱太久,怎么可能人心思定?

  却不料仔细听完赵跻芳的话,他才明白过来,咸阳、兴平等地的西安府属邑,是真人心思定了。

  这事不能说跟他没关系,他得负主要责任,但他确实也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完全是因为这场元帅军入主关中的大战,让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乱的不像样子,导致溃军成群、盗匪蜂起。

  没官军驻扎的地方很糟糕,散兵游勇作乱不息,城中百姓整日里听见的消息不是这被抢了、就是那被烧了,如同惊弓之鸟。

  这属于无差别的灭顶之灾。

  有官军驻扎的地方更完蛋,如驻军宁州的贺人龙、蒲城的守备孙守法……剿贼是不可能剿贼的,根本没那个能力,只有依靠征粮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压力直接平等的给到每个人头上。

  更别说,这里面还存在一些‘专业人士’,就比如拐跑李自成老婆的翻山鹞高杰。

  如果人的怨念有形状,此时关中平原上最大的一股怨念无疑来自高杰。

  他拐了李自成五百兵马,带着李自成的老婆邢氏和打手李诃子脱离队伍,目的非常清晰——趁关中大乱,投明军。

  没办法,对他来说人生处处是赌局,压根没有稳赢的余地。

  留在李自成军中不跑,不一定会死,没准李自成心大念旧情,但他肯定社死。

  这比死还严重。

  投入刘承宗麾下,刘承宗跟李自成有旧,弄不好就把自己交出去了,交到李自成手上就一定死,比不跑还严重。

  反正成为明军,眼下这局势,大明在陕西也没啥戏可唱了。

  但先死后死,多少还有一点点差别。

  最重要的是,高杰虽然是叛军,但朴素的思想观念一样指导着他的行为。

  他认为如果自己反正之后作为明军,死于国事,兴许对洗刷自己的道德污点会有所帮助。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年头,在关中平原上找个愿意收降他的明军将领,可不容易。

  准确的说是他妈太难了!

  他的首选是同乡参将贺人龙,信上都联系好了,这才脱离李自成。

  为此他一路从商洛道向北,小心翼翼躲避沿途元帅军跑到耀州,结果张应昌五营就地崩溃,跑得满地都是。

  后来又打算去投奔农民军出身的参将白广恩,这次更是连信都送到,驻军宝鸡的白广恩像躲债一样,赶在高杰的信使抵达之前就拔营进了陇西。

  随后高杰又打听到贺人龙在真宁驻军,赶紧又往真宁赶去,人才走到一半,贺人龙那边回信:“老弟呀,你就别费劲了,哥哥我现在自身难保,你不过来我没事,你过来没准我就死了。”

  高杰就很委屈,他觉得自己也许该把诨号翻山鹞子改成丧门星。

  最后倒是跑到四川总兵侯良柱那边的祖大乐愿意接纳他,但这还不如没人接纳呢。

  祖大乐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个饥民头目,让他解散四百人马,给个百总官职打发叫花子。

  高杰一怒之下,在接收整编时提着铁棒冲击祖大乐的军营,抢夺战马焚毁军粮,随后拔腿跑回西安府,在各县来回游荡。

  像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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