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四方碑

  崇祯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巍峨雪山下,两骑自广袤草原上打马南下。

  队伍为首者二十六七岁,名叫莫负礼。

  他是西宁卫镇海堡人,当地都是边军,他也不例外,在他的远方亲戚里有个叔叔名叫莫与京,官拜甘肃靖虏卫芦塘营参将。

  莫负礼在镇海堡当了几年边兵,本想改变命运考个秀才,去投奔叔叔莫与京效力,但就再这段时间里,西宁的局势变化极大。

  狮子军的进驻,令当地人人自危,再大的宗族,难道还能大得过土司?就连土司都在真金白银的诱惑下对青海宣慰使司俯首称臣,在西宁卫的一亩三分地,还有什么能跳过刘承宗。

  为维护宗族在本地的安全,考取秀才的莫负礼放弃投奔本家叔叔的打算,投奔了西宁卫指挥使刘承祖。

  刘承祖非常爱才,尤其是这种年轻有力,又有文化的秀才兵,放在身边待了俩月,就交给他一项使命,去康宁府给刘承宗送封信,如果刘承宗用得着,就留在身边帮忙。

  这一路可不好走,莫负礼同行的还有个向导,名叫杜茂。

  杜茂是个连考四次都没考上举人的老秀才,对命运不服的狠角色,早年发现自己没有做举人的命,卖了宅院田地,凑了笔钱出海做买卖,在囊谦收了一大堆皮子,回来路上全被马匪劫了,赔了个光屁股,这才在镇海营做了教书先生。

  俩人骑了两匹马两头骡子,路上骑行二十日,走对了路,在玉树百户领地正碰上自南向北沿路打石桩子的狮子兵。

  狮子兵说,这是奉大元帅之令,自囊谦启程沿路向北扎下四方石碑,当时他们看见的石碑上,北面写着此距囊谦二百九十八里。

  从囊谦向北,各地土司虽然被要走人手,但领地仍在,因此这些四方碑都由狮子兵向各地贵族索要,走到这个地方,让下个地方的贵族准备打出石碑,扎下石碑后再由携带的石匠当场刻字。

  因道路高低不平、曲折盘旋,因此距离就由这些狮子兵骑马丈量,他们携带几根木桩、几根五百步长的绳子,沿路铺上,走完一根绳子的距离,就打下一根及膝高的石桩。

  走过十里,打下一根及腰石桩,走过百里则打一根人高石桩。

  据完成这项使命的狮子兵说,扎下这些石碑是为了方便差徭役、算脚钱、设铺站。

  他们要一路沿着把石桩打到俱尔湾,再从俱尔湾那边一里一里反着刻回来,差别只在于从北向南,看的是石桩北边;从南向北,看的是石桩南边。

  今后还要把东西两侧相连的道路都刻上朝向与距离,所以叫大元帅四方碑。

  不过这活儿今年是干不完了,天气已经变冷,土地上冻,进程越来越慢,可能要等明年开春接着花俩仨月才能到俱尔湾,预计明年八月完工。

  不过只要这项工作做起来,就不耽误沿途设立急递铺和驿站了。

  杜茂领着莫负礼到囊谦人都傻了,这地方变化太大,过去人声鼎沸的根蚌寺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地大柱子遗迹,他还以为是被刘承宗拆了,一问才知道是叫顿月多吉的军队烧了。

  在扎曲河畔的庄园附近,形成了几个大村子,大村子中间是成片游荡的乞讨和尚。

  问过执勤的狮子兵,人们说这些僧人都是从别处赶来投奔囊谦王的,他们的寺庙都毁坏在白利王的战争里。

  但根蚌寺被烧之后由于建寺高僧在几百年前的谶言,这座寺庙不会再复建,周围也因战火摧残没了寺庙,他们就没了生计。

  说白了身份较高的和尚不会、也不敢投奔到这里来,那些人从前就都有产业在外,积累了许多财富,早在战争到来前就逃亡别处了。

  所以眼下聚集在囊谦这些僧人啊,也都是穷苦家庭出身的苦命人,过去在寺院里打杂劳役混个勉强温饱,许多人连家都没了,无处可去。

  “他们啊,都是听说大帅在囊谦给奴隶分田地,就蜂拥而来。”驻防在囊谦的炮兵坐在装炮弹的木箱上,看向远处乞讨的僧人神态复杂:“可分地轮不着他们,这事没法说。”

  “怎么没法说呢?”莫负礼抱着胳膊问道:“我在西宁听说,大帅要让奴隶变成平民,他们在寺里受劳役之苦,也和奴隶没啥差别吧?”

  炮兵摇摇头,看向搭话的军人:“大帅喜欢奴隶,不喜欢僧人,喜欢有才能的人,不喜欢废物。”

  莫负礼明白了,这炮兵说话还挺有哲理。

  有用的奴隶、有用的僧人,没用的奴隶,都能在大帅这得到好处。

  这些僧人非常不巧,同时占了两个大帅不喜欢的特点。

  莫负礼叹了口气,在不远处的农田里,成群结队的奴隶正跟着官员划分出一片片土地的归属,杨鼎瑞带着通译站在队伍中,时不时高高的喊出几句,有时会换来一片欢呼,有时会换来一片沉默。

  准确的说,这些人其实已经不是奴隶了,他们是跟着巴桑东征的士兵,即使只是从一片领地走到另一片领地,也极大地开拓了他们的阅历。

  尤其攻陷一座座贵族庄园,登上一个个过去贵族老爷从来不让他们看见的三层楼,在见到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珍异宝之后,他们都有了欲望。

  借助士兵们对分地的巨大热情,杨鼎瑞得以在他们中间宣传自己设立的律法条例。

  杨鼎瑞的条例,原本写得非常冗长,律令三百八十条、单一个开篇就写了四千多字,描绘了刘承宗驱逐强权吊民伐罪的无量功德。

  在经过白扎盐场的考察之后,又更改到四百九十四条,聚集了囊谦诸多贵族,大家一致同意施行,幸亏在这个时候,刘承宗让他问问奴隶的态度。

  接过根本得不到响应,奴隶们听不懂,即使有通译也很难理解,所以他就用了一种‘笨’方法,和陈师佛站在奴隶中间宣读条例,视奴隶响应态度,来决定律法条文的去、留、改。

  对杨鼎瑞来说,这份律法条文不论是分给田土、还是分发粮食,都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去修正。

  在康宁府的七县之中,其他地方还好,唯独囊谦县经历了漫长战争,今年的田地基本颗粒无收,在那些没有贵族的地方,需要官府集结难民,开设粥厂与糌粑铺。

  虽然狮子军的粮食储备不多,但这里的难民也不多,而且他们很省粮食,一个人只需要每天给准备两个糌粑,就能在满足幸福指数的前提下熬到冬天过去。

  这样的饭量,是他们过去在贵族手下时的两倍,基本上等同于狮子军一个兵早饭的一半。

  倒不是刘承宗不想让他们吃好点,他发下去的糌粑加了一点酥油、一点点的盐和糖,味道还不错。

  一开始刘承宗还让人往里面加了熟肉末,结果造成上百个难民同时闹肚子,甚至还有个人本来就有病,闹肚子直接死掉了。

  这件事的发生令刘承宗愧疚不已,也让他的思想受到极大冲击。

  最早他以为农奴是地位卑贱的人,后来他认为农奴的地位和牲畜一样。

  后来他意识到,牦牛可以吃草晒太阳、马还有盐砖舔,狗能进屋子能吃肉,农奴不行,只能没日没夜的苦役。

  除了影子什么都带不走,除了脚印什么都留不下。

  莫负礼和杜茂到扎曲庄园时,等了很久,直到天黑才见到兴奋不已的刘承宗和承运联袂而还。

  他俩去观看黄胜宵的营操,顺便检阅了一下黄胜宵的新制火炮。

  早在进驻囊锁谦莫宫时,刘承宗就怕黄胜宵闲得慌,给他安排了个收集铜料铸造狮子炮的工作,但铸造工艺差点意思,铸出的炮一直不合用。

  后来黄胜宵倒是带着本地工匠打造出六杆三尺短管的鸟铳……他其实是照着一百杆的规模造的,但这儿的铁匠技艺怎么说呢,太过一言难尽。

  在奴隶主的鞭子伺候下,锻打个铁矛头,都能把矛头打歪,更别说黄胜宵没有鞭子。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卷管焊接工艺,在这里做好变得非常复杂,需要的工艺工匠都会,打管子是打管子、锻焊是锻焊,步骤上没问题,对到一起,铳管子是歪的。

  反倒是在加工铳机、龙头杆这种铜质、铁质小零件上,工匠们的手艺非常纯熟,能做出非常好的精密配件。

  黄胜宵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原因何在……由于言语不通,工匠们仍维持着长久以来的差役习惯,打造兵器能用就行,不用花太多心思,反正也是奴隶用。

  而那些小配件,匠人们认为是贵族需要的首饰,不花心思恐怕会遭受处罚,因此精益求精。

  弄明白缘由,黄胜宵对带着工匠打造火枪有了足够底气,但他又想试试造抬枪,这次是彻底失败,尽管抬枪看着只是火枪的放大版,但制造起来,就算再俱尔湾也麻烦了不止一点。

  更别说在这儿了,就算现成的抬枪放在旁边,都没办法做得一模一样。

  但铸炮不一样,黄胜宵在一开始就能铸出炮来,但铸不成狮子炮。

  狮子炮在制造工艺上和其他火炮没有区别,但在尺寸规矩上要求极为苛刻,黄胜宵又不懂模数,只能下令让匠人必须造出一模一样的。

  这可难坏了匠人。

  因为狮子炮有点大,尽管在刘承宗所见过的火炮中,狮子炮属于小尺寸的,但对这里的铸造水平来说,它有点大。

  匠人们更有经验的,是那些和贵族们常用供奉佛祖差不多大的物件。

  后来黄胜宵根据匠人们铸造小物件的经验优势,开动脑筋,以狮子炮为蓝本同比缩小,设计出一种红夷式的涌珠炮,炮重七十斤,打九两铁弹。

  他认为这种炮适合康宁府狭窄山堡的攻守,士兵能既能扛着攻山,也能放在山道或山堡中做守备器械。

  黄胜宵没敢多铸,只铸了二十四门,给他驻扎在囊锁谦莫宫及扎曲河畔的一千二百部队换装,以替代那些不堪久用的木炮。

  刘承宗觉得这炮啊,挺好,起名字简单。

  什么大狮子小狮子都用不着,这玩意儿就是个猞猁孙,山猫炮。

  从这些炮,刘承宗看出黄胜宵还想打仗。

  狮子炮运上山堡,已经足够守城了,就囊锁谦莫宫那个小平台,四门狮子炮交替打放就能让天兵天将都上不来,这炮最好的用处不在守堡,而利在攻山。

  不过这里已经没仗可打了,除非摆言进藏受挫,可能需要他们在后方提供一点帮助,拉出一条防线。

  在摆言进藏的战争里,刘承宗没打算出大力……他出了力,就算不想要回报,他的部下也需要回报,那吃进狮子肚子里的东西还能吐出来吗?

  到时候摆言再想要领地,可能就得去印度找了。

  当然这不是坏事,摆言真去印度挺好的,关键刘承宗进了藏未必这辈子还能出得来,抵御成为康区奴隶主的诱惑对狮子军来说就挺难了,他们离陕西已经越来越远。

  但莫负礼的到来和兄长的书信,把刘承宗的心绪拉回陕西。

  刘承祖送来两封信,一封短信说了莫负礼的情况,另外一封长信,则说明了西宁卫近来的变化。

  准确的说,长信里提到的是朝廷的政策变化。

  崇祯皇帝即位之初,鉴于魏忠贤的事,尽撤诸镇守中官,但到了今年九月初九,又派遣宦官监视蓟、辽、关、宁及诸边,使宦官总领户、工二部钱粮,提督京营戎政、监视各边军饷。

  西宁同样在监视之内。

  刘承祖在信上说,在他送出这封信的时候,朝廷的命令已经下达,一名张姓太监自京师出发,开赴西宁监视茶马。

  刘承宗攥着书信,在心中盘算路途,从京师到西宁,大概需要二十二天,因为道路设施完善,甚至比莫负礼到囊谦还要快上几天。

  晚了,这会那张太监的人应该已经到西宁了,依照大哥的性格,他估计不会做出半路劫杀使者的事。

  刘承宗让莫负礼二人先找地方坐下,自己提笔写起了书信,不单单送给兄长,也给李万庆刘国能等人写了信,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小心防务。

  除此之外,他让兄长派人告诉那个太监,到囊谦来见自己。

  他深吸口气,歪着脑袋挠挠脖子,万万没想到,经历曹化淳之后,居然还有太监敢来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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