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怪物

  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混了清晨冷风打在高原武士饱经风霜的脸上。

  坐骑的锁甲当胸随步伐摆动,有节奏地敲击在河曲马的强健胸口,连贯的响声像一首破阵乐。

  他面前的丹巴庄园,两翼上千被骑兵冲垮的背主逃奴正在溃散,无头苍蝇般在散乱营帐里自相践踏。

  近在咫尺,只剩一堵自硝烟中跃出的人墙。

  窄窄的人墙结出密集阵线,螳臂当车,截断他们攻入庄园的必经之路。

  骑兵没有减速,在马背上向左右同袍喊出句什么,同伴会意向左右绕开准备兜击,随后他在马背上微微立起,扯下被风带起的狼皮披肩盖在左右摇摆的马头。

  他撒了缰绳低垂面颊,让弧形盔沿遮住半张脸,屁股离鞍身体向前倾伏,一手隔狼皮攥住战马鬃毛,一手握紧了有螺旋纹路装饰的长矛,做足了要亡命撞击的架势,向横阵发起冲击。

  这是骑兵与步兵关于勇气的对决,在这场对决中退缩者死,他总是胜利的那一个。

  三十步,背靠壕沟的步兵没有动。

  两旁景色飞速退去。

  二十步,没动。

  十步,还没动!

  来不及调转马头,骑兵猛然攥住战马鬃毛向后仰倒,吃痛让战马的脑袋后仰,高高扬起前蹄,后蹄还在草地上向前犁动,匆忙之间他只看见近在咫尺的军阵动了。

  骑兵紧张的脸上浮现笑意,没有哪个骑兵发起冲击时不会做出撞击的架势,但没有任何骑兵真想撞击在步兵阵线上。

  只是还没笑得出来就已凝固。

  直面骑兵冲锋的步兵动了,但不是溃散,而是前排步兵猛地向前迸出两步,将长矛斜斜架住。

  电光火石,马背上的骑兵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连头脑都只够闪过一个念头:他们怎么敢?

  带着这个疑问,亲眼看着坐骑滑向锋锐矛头,沉重战马轻易把被士兵踩在脚下的矛尾深深顶进地下,摧折几根长杆,随后带着骑兵轰然倒地。

  更多骑兵本想放弃直接撞击,转而向两翼贴着矛尖绕阵,却没想到敌人的横队猛然向前,改变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杆杆步兵长矛递出,有些能刺中战马,有些落空横在骑兵面前,把来不及躲避的骑手打落马下,伴着长杆摧折的声音,身披棉甲的武士丢下断矛抽出短兵跃阵,袭击摔落马下的朵康骑兵。

  他们像一群怪物,把双方距离稳稳握在手中,就好像知道朵康骑兵会在什么距离调转马头,不需要瞄准,只是轻松把长矛递出到那个地方,就会有开始减速的战马撞在矛头。

  转眼之间,一次冲击沦为冲撞,杆摧马死,马上摔落的骑手也不能独活,纷纷被狮子兵用短兵或砍或砸,死于非命。

  只有两骑,仗着坐骑与勇气狠狠撞击在阵线上,即使战马被刺死,庞大身体仍依靠惯性向前冲出数步,两侧步兵只能躲避。

  两名突破的骑兵技艺精湛,躲过刺来的长矛,不约而同地选择从战马身上跃起,以期跃至阵后,使狮子军动摇。

  但狮子兵身后不是平地,是他们挖掘出的壕沟。

  两个骑兵就像两只沉重麻袋,重重砸在壕沟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叫,就被壕底木刺捅个对穿。

  当四面八方的骑兵撤回重新整队,歪梁子将旗帜杵在身旁,对遗落于阵线之前的尸首嗤之以鼻:“居然敢冲撞我们?”

  对歪梁子来说,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对付是什么人。

  他们的运势不佳,撞上了全盛时期的狮子军。

  歪梁子在今年春天才从塘骑转到练兵营,没能参与练兵营大多数训练,当时军官们正在争论,该不该让士兵成家、该不该向正常政权过渡。

  此时的狮子军是个只关注战争的怪物。

  上千名低级军官与上万名战士,没有生活、老小、妻女,无牵无挂,还习惯于旱灾里一顿饱饭胜过一切的思维。

  他们每天活在军营里,干粮管饱、肉食管够,只琢磨应对将来的战争,假想敌包括从乌斯藏到努尔干所有军队。

  三个练兵营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疯狂演练,炮营参将混进骑营刺探敌情,骑营参将一次次在营操里冲击步营,中军营里的军官总结了所有战法,从中挑出纰漏进行加强,投入下一次营操。

  表面上他们有极高的文化程度,实际上就连奴隶贵族的制度,在政体上都比他们更加先进稳定,能产出强过他们十倍百倍的粮食。

  他们只会出产枪炮铠甲。

  在这个星球上,此时此刻,他们是所有野蛮征服者里科技水平最高的,所有文明族群中野蛮血统最纯的。

  这种状态是特定环境下病态的畸形产物。

  白利王的军队,就撞在这只怪物伸出的触角上。

  被战马压住的伤兵被抬到壕沟后面,二百三十九名狮子兵撑过了敌军第一次冲击。

  歪梁子从容整队,撤回壕沟内侧,再次用火器组成能阻挡一切的铜墙铁壁。

  丹碚代本看着远处仅有二十步宽的阵线,满面疑惑。

  对丹碚代本来说,信念坚定的步兵阻挡骑兵冲击很常见,当然不具备坚定信念的步兵阵在骑兵冲击下溃散也很常见。

  冲击和撞击是两个战术,依靠敌人在骑兵面前胆怯溃散,就算冲击成功;而撞击是另外一种代价高昂的战术,在他漫长的从军生涯里,只见过三次骑兵撞击。

  真正让他疑惑的是,这支由汉兵组成的军队为何还留在战场。

  他知道,汉军与蒙古军队一样,都是尕马从北方找来的帮手。

  可说到底这不是他们的战争,当尕马的奴隶和蒙古军队都被击溃,这支汉军以区区二百余人,组成不过二十步宽的横阵,试图阻挡上千军队的进攻。

  尕马和尚能出得起这样的价钱?

  还是说雇佣汉军作战成本很低?

  “代本,那面旗,上面的字是刘。”

  “刘?”

  这个字的发音很诡异,却让丹碚代本感到莫名熟悉,随后他想到丽江的木天王,想到天边一样远的地方,有个姓这个的人把皇帝折腾得焦头烂额。

  他问向贵族带来懂汉语的和尚:“你知道陕西么?”

  和尚摇摇头,他的汉地言语是在乌斯藏跟随进藏的汉地僧人学的,从未去过汉地。

  白利贵族们对汉地的了解有限,仅限于四川和云南,他们知道云南有个木天王,拦住了白利王向南开拓的路线,而四川则曾有个松潘,教他们不得向东寸进。

  “你去见他们的头目,让他们撤退,我不会追击,若想要财物,也可商量,记得问明白他们从哪来。”

  和尚只想给自己两巴掌,嘴欠什么啊,让他们打呗,这下可好,该自己直面锋镝了。

  但白利不是其他地方,对僧人没那么尊崇。

  和尚颤颤巍巍走向阵前,满脑子都是教他认汉字的汉地高僧,那高僧慈祥,儒雅随和,想必这些汉军也不会为难他。

  看着僧人背影,丹碚再次组织起军队。

  能把他们贿赂走最好,这是一场关于贵族与奴隶的战争,跟这些汉人没关系。

  如果不能贿赂,他打算正面用步兵压上,以马队从侧面越过壕沟,自其腹背袭击这支汉军。

  歪梁子正在布置火器防线,早前二百四十名汉兵分开,各个小队加强了奴隶兵对贵族庄园的火力,但分散的火器无法对正规军形成威胁。

  如今二百多名汉兵集结一处,算上缴获,他们有上百杆火枪,火力很强。

  四十名火器手每人为轻重三杆火枪装填弹药,全都摆在阵地上架好。

  他估计敌军的骑兵应该不敢再从正面冲击了,接下来可能会从两翼包抄,所以正面防御交给火枪,长矛手主要防御背后。

  他们为巴桑创造了时间,得以收拢少量四处溃逃的奴隶。

  突然阵前来了个会说汉话的番和尚,高声为敌军将领传话,歪梁子……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高兴都快跳起来了,使劲招手:“和尚来,和尚来,快过来!”

  和尚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一群身披铠甲的汉兵围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歪梁子问:“你叫啥嘛?”

  “小僧为白利王……”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歪梁子抬手打断:“行,你叫王和尚。”

  一听这名儿,就是狮子军的老朋友了。

  歪梁子开门见山:“王和尚来了这,你娃面前就只有两条路,我缺个通译,你留在这,我保你吃饱穿暖。”

  吃饱穿暖,对歪梁子来说,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恩赐,也是他能拿出最好的承诺。

  想当年他们家大帅给人开条件,都只能保人家死于非命,如今他一个兵都可以保证吃饱穿暖了。

  非常自豪。

  但对王和尚来说,这个条件……也不是寒酸,就是实在到了奇怪的程度。

  世上还有人这样做出承诺的吗?

  王和尚觉得这些汉军还不坏,虽然待遇不太好,但看上去非常淳朴,挺好说话的。

  “不是,将军,我是来跟你们讲和的,丹碚代本让我来问你们,如何才能退军,他保证不会追击,如果想要些财货也能谈,他还想知道,你们是从哪来的汉军?”

  “从哪儿来管他屁事?”

  歪梁子笑骂一声,根本没理会讲和的事。

  讲和不是问题,问题是想讲和,他得把这个和尚送回去。

  这可是个懂汉语的人啊!

  丹巴庄园这段日子最发愁的事就是言语不通,如今送来个懂汉语的番和尚,哪里还有送回去的道理。

  “听着啊,你娃回不去了,也别想那些事情。”

  他抬手指指王和尚,抬手比划着说道:“你若想跑,看见那杆铳了嘛?一两的铅弹,脑瓜子给你娃打崩嘛。”

  王和尚看看歪梁子,再看看土墙上架着的重铳,最后环顾周围那些嬉皮笑脸的汉军,缓缓吞咽下口水。

  啪啪。

  有个大胡子汉军拽着皮带就来了,这个家伙是另一个地方的口音,凑上前道:“瘪犊子玩意别动啊,给你俩手和波罗盖儿捆上,我们就是输了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王和尚本还想挣扎,结果被大胡子往地下一推就躺倒了,被按着起不来,只能被捆了个结实,身上还盖了一套沉甸甸的朵康骑兵扎甲,最后脑袋被罩上个铁盔,啥也看不见了。

  歪梁子非常满意王和尚这身装扮,能确保他不会被流矢打死。

  远处马背上的丹碚代本眼睁睁看着王和尚被放倒,气急败坏。

  哪有把使者扣下的,妈的不讲武德!

  正当他下令大举进攻,两支如本军向前步骑合进,留守的贵族们却看向南边发出惊叫。

  一冲黑烟从远处冒起,那是他们囤粮大营的方向。

  步兵结成密集方阵,前面的人手持盾牌,后面的人身披铠甲,在两翼骑兵的掩护下以长矛弓弩开路,向前稳步推进。

  铳响了。

  孤零零的铳声在阵前突兀响起。

  在汉军阵线的最左侧,一杆鸟铳冒出硝烟,远远打在前线步兵架起的盾牌上。

  率兵前进的如本看向军阵侧翼有些诧异,步兵在经受短暂错愕后继续前进,没人倒下。

  不到一息的时间里,步兵的脚才刚刚迈开,那杆鸟铳旁边又是一声铳响,这次是一杆重铳,铅弹穿盾而过,将其后盾手击毙,并击伤其后的步兵。

  两名伤兵倒地,给军阵侧翼造成骚乱。

  然后是第三杆铳、第四杆铳……铅弹接连不断的飞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起初短暂的时间里,遭到惊吓的步兵为之迟滞,不愿继续前进。

  但从左到右四十杆轻重火枪依次射击,当最后一杆火枪射击完毕,第一杆火枪装填完毕继续开火,周而复始的射击使战场正面变得狂野而混乱。

  步兵如本无法再维持稳定阵型,军阵在持续不断的射击中崩溃,有些士兵向两翼逃窜,更多人则反向溃散,向壕沟发起冲锋,倒在进攻的道路上。

  两翼的马队踏过壕沟,却发现迎接他们的仍是这支汉军刺猬般的长矛,所有骑兵不约而同地选择向远处壕沟逃去,以躲避四射的弹丸与箭矢。

  但很快失去牵制的蒙古马队绕过庄园,在更远的两翼卷土重来,掠过受枪弹制约的朵康骑兵,直扑溃逃步兵而去。

  溃逃的步兵,起初只是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射击范围。

  但在溃逃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们要逃离的还有贵族军官的追捕与责罚,也就说他们必须逃离战场。

  反攻的时候到了。

  歪梁子卷起旗矛,呼唤自己的战马。

  一名名汉军跨上坐骑,结成数个十余骑的马队,向纷乱两翼的朵康骑兵扑去。

  这一次,朵康骑兵撵着蒙古马队满地跑的形势反转,轮到他们在战场上抱头鼠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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