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文安驿突围战

  顽贼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九章文安驿突围战文安驿城被围的第七个子夜,城内灯火通明。

  惨淡月光照在大地,艾穆站在城头,回望忙碌城中。

  一枚枚通宝被分发下去,一袋袋泥土放在城门洞,剩余干粮分发进每个人手中。

  军士们正在拆卸战马蹄铁,换用布料包裹,牲口的眼睛全部蒙住,勒紧辔头,不让坐骑发出一点声响。

  一柄柄用锅底灰抹过的腰刀与矛头摆在街上,军士们捂着鼻子用兵器刃部划过金汁。

  他们要突围。

  艾怀光在城上说:“父亲,篝火暗了。”

  他说的是城外的篝火,每日傍晚,城外流贼会在城外五十步燃起一串篝火。

  篝火一夜添料三次,每次添料前都有接近一刻钟的时间,火光暗淡,难见城门。

  “传令全军噤声,开城门。”

  艾穆知道城外的贼首就在等他发炮,发炮则说明粮草不多、不用再珍惜火药,只能准备突围。

  所以他自始至终不曾发炮。

  其实最好的突围方向是城西,但护城河那座石桥,战马踩上去太响了。

  一旦在那被堵住,他们无法快速突击。

  这些守城工事,有时也会给突围造成困难。

  所以突围的方向只能是高显左哨驻守的城东。

  细微的吱呀声在城门洞响着回音,两扇沉重城门缓缓开启,官军立在城门洞里,望向河对岸点点灯火的贼兵营地,大气都不敢出。

  停顿片刻,营地并未动静。

  一队队官军依照事先安排,沿驿城南墙缓缓行进。

  先头部队已行至东南角楼下,后面的部队还没未从城中出来,一队队官军在角楼下驻足。

  黑暗中没几个人能看见远处,他们人挨着人、马挨着马,无声无息。

  西城角的篝火堆被人添进木柴,随后一个又一个篝火堆重新把城外照得亮如白昼。

  艾穆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发生了,仍旧留在城里的部队不再出动。

  没过多久,角楼上传来麾下千总的声音:“将军,请将军突围,卑职在城上为将军断后。”

  “快下来,缒下来!”

  城上没有回应,只是有人在南门的城门楼上打起火把。

  艾穆不再多言,率千余部下向东一路摸黑行去。

  很快就到了第一重壕沟,一袋袋泥土填出通路,人马鱼贯而过。

  正当部队行进半数,有人一脚踩空,跌入扎木桩的壕沟里,尽管那人没叫出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依然让不远处的贼兵哨探警醒。

  人声越来越近,他们开始快步行进。

  第二重壕刚刚填出三尺宽的小道,不远处有贼兵举着火把看过来,几支箭矢射去。

  “官军突围!”

  尖叫声划破夜幕下的宁静。

  整个城东营地乱了起来,贼兵们披甲的披甲、上马的上马,还有些人甲具尚未穿戴整齐就拉出来检查防线。

  黑夜里一切旗号都失去效用,艾怀光吹响了低沉的号角。

  轰然之间,一支支队伍越过尚未完全填平的二道壕沟,稍作集结,转而向东突击。

  坐在帐中的高显被号角声惊醒,他猛然睁眼,带着全身甲片碰撞的声音起身,活动麻痹的双腿,正撞上匆忙跑来报信的部下。

  “哨长,官军已经冲过第二道壕!”

  高显并不惊慌失措,他们都知道官军一定会从东城突围,而且距离突围的日子越来越近,早就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甚至听见官军突围的消息,让高显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七个昼夜,城内的守军不好过,他的部下也不好过。

  作为重点防备官军突围的防线,前三日每晚,都有一队人夜不解甲;第四日开始两队不解甲,从昨夜开始,三队不解甲。

  这世上就没有千日防贼的。

  也就是多亏了官军粮草不济,否则再过两天,他们所有士兵都要枕戈待旦,这样的防守对他们体力与精神的压力太大了。

  他说:“传令左右两队摆木桥包抄敌后,中后两队挂甲。”

  不需要通知前队,他的哨下兵分五队,每日轮换营帐,前队营帐的位置就在二道壕沟边沿。

  这会应该已经和官军接上战了。

  果然,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一声涌珠炮的炮响。

  炮火光亮朝向,就是官军进攻的方向。

  夜幕下的二道壕沟边沿,已展开厮杀。

  即使口中衔枚,也无法抵挡木刺蒺藜穿透脚面,当哀嚎声响起,左哨营房外的火枪队即向惨叫声的方向进行射击。

  随后战马仆倒,官军步卒扬涂抹锅底灰的腰刀杀来,一支支小队在黑夜的掩护下向东突击。

  交战声将整个围城营地惊醒。

  刘承宗也像高显一样,浑身着甲坐在帐中睡觉,猛然间被炮声与喊杀声惊醒,当即窜出中军帐喊道:“给西边传令,不动!”

  城南营地有大军云集,各部队都被惊醒,在各自首领命令下集结人手。

  最快赶来报告的是钟豹所率家丁马兵,随即杨耀亲自奔马驰来问询命令。

  刘承宗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头,端起望远镜朝城上看了看,道:“城上还有人,高哨长未必能拦下所有人,杨哨长引马兵向东去五里外截击官军。”

  随后曹耀、冯瓤整顿军士联袂而来,刘承宗指派冯瓤率部前去驰援高显,把曹耀的炮哨留在军中。

  城外黑灯瞎火,炮哨的火炮一片散子打出去,没准打自家人比打敌人更疼。

  “你守住中军,别让他们从这突围,冯瓤!”刘承宗上前叫住即将启程的冯瓤,道:“告诉你的人,一旦衔尾追上敌军,交战后就喊,艾穆已死降者不杀!”

  冯瓤听到命令楞了一下,旋即重重点头:“将军放心,我明白,把艾穆逼出来。”

  他想起延水关路诚阵亡的那个夜里,本来路诚不会死,但为阻止麾下士兵溃散,燃旗做灯,这才遭受数次炮击,导致被木片扎伤而亡。

  城东战场上全乱了。

  千余官军只有四百余人越过二道壕沟,余下的官军在壕沟西侧拥堵,有几个人失足坠入壕沟被扎死扎伤,后面的人都不敢往前走。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整队,找到前军在壕沟中填上的土桥,不过跨过二道壕沟,环境就一个天一个地了。

  到处都是哀嚎的士兵,二道壕沟之后,撒了遍地的木刺蒺藜,甚至还混着些铁蒺藜。

  最气人的是,这些铁蒺藜来自驿城外南北二部的辎重,如今却返过头用来扎他们自己人。

  尽管突围前他们鼓舞了一遍又一遍的士气,真等到这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随时有颗铁蒺藜让人变成残废?

  后面士兵在壕沟西侧往前进,前边的士兵却在壕沟东侧拥堵不敢前驱。

  整支突围队伍被分成了三段。

  但高显部的战斗并不轻松。

  他的人太少了。

  最先投入战场的前队仅有八十余人,在轰出一炮之后,招来官军突围的马队自侧翼突袭,把队伍分割成数段。

  随后几支突围的官军步兵队一冲,便被打得不敢再做据守。

  好在他们在大队编制下还有什与战辅兵这两道保险,被切割后的小队依然能保持些许组织,纷纷向后阵营地退去。

  防务旋即由高显亲自率领的中、后两队接手,依托营地工事继续阻击官军突围部队。

  这边的战斗就轻松多了,因为有营地外的篝火,好歹有些亮光,人们心里也不至于那么恐惧。

  但低下的可见度,还是给官军马兵创造出神出鬼没的机会,他们数骑一队,一会儿从左边冲出来、一会儿从右边冲出来,一会前一会后,给高显部士兵带来极大压力。

  高显的分兵五队也起到作用,左右两队远离战场,自侧翼进行包抄。

  他们知道战场上哪里有铁蒺藜、哪里没有,迅速通过布防的缺口,移动至二道壕沟的南北两侧,向中间汇聚,试图从中间切断敌军。

  不过他们也没想到官军被铁蒺藜吓住的规模。

  两队人在黑夜里也看不清,一南一北远远望见几个官军,就以包夹之势压迫攻去。

  离近了才发现好几百人堵在壕沟两侧,这会再想撤退也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打上去。

  黑暗中人们不敢散开阵线,打得非常克制,可在近身搏斗里又尤其激烈,有时会用关中话与陕北话互相叫骂,有时会依照刀光分辨敌我。

  更多时候人们都很沉默,听见身侧不同口音抬刀就刺。

  很快,冯瓤的部队渡过文安驿河干涸的河床,自两道壕沟的夹缝地带抵达战场,加入这场混战之中。

  旋即,战场上响起冯瓤部的喊声:“艾穆已死,降者不杀!”

  叫喊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不但有狮子营战辅兵的喊声,甚至有些关中兵也跟着喊了起来。

  一时间还困在一道壕沟之后的官军开始向驿城撤退,两道壕沟夹缝的官军大面积放下兵器投降。

  文安驿城上的火炮,也在此时响了起来。

  他们在朝着冯瓤部射击,小口径的实心弹与散子在空中掠过,朝壕沟夹缝每一寸土地倾洒铁子。

  随后曹耀在城南等候多时的红夷炮也响了起来,不仅仅是红夷炮,还有将军炮和佛朗机。

  围城七日,双方火炮从未像今夜般全力开火。

  驿城东南角楼在火炮第三次齐射时被轰断梁柱,整个倾塌下来。

  布置在东南的四门火炮也因此哑火。

  王文秀旋即率部渡河,直向南门压去,截断想逃回城中的官军退路,曹耀的火枪手也随之压上,在刀盾手的保护下向城上守军射击。

  眼看退路已断,没有后续官军支援上来,突破高显阵线的马兵们不再恋战,纷纷向东突围而去。

  而被马兵与将领丢下的步兵们仍然陷在苦战之中,只能眼看周围举起火把的敌军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包围。

  刘承宗坐在中军土山的石头上,瞭望战场,他从未听见过如此多的凄厉叫喊撞入耳朵。

  很快,一名名前来报信的马步兵在土山下汇集,把各部战果汇报上来。

  “炮哨与后哨正在和敌军交战,城上还有至少二百守军,请云梯。”

  两架云梯被派上战场,旋即王文秀部开始强攻驿城。

  “将军,数十骑自城东突围,余下官军已放下兵器投降。”高显部的马兵报信时带着羞愧:“高哨长说,好像敌将在骑兵里。”

  艾穆跑了?

  刘承宗深吸口气:“去告诉高哨长,艾穆跑不了,杨哨长已经在截断他们的后路。”

  冯瓤的士兵过来就带着喜气洋洋:“将军,敌军在二道壕沟中间已尽数俘虏,正在清点伤亡和俘虏。”

  两道壕沟和官军们的铁蒺藜,让夜间突围成了一场灾难。

  刘承宗手上提着一串铁蒺藜看了又看,摇摇头对左右道:“这玩意真是宝贝。”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部队晚来一天,这场战斗会变成什么样。

  官军的辎重里这种四个铸铁弯刺焊在一起、中间有小孔的怪东西,用绳子穿成串,往地下一丢就是一道防线。

  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知道战场上绝大多数哀嚎都是被这玩意创造出来的。

  王文秀很快抢先登上城头打出阵地,随后越来越多的后哨战兵登上城头,占领了城墙,进一步向驿城内推进。

  城外的战斗结束了。

  很快各部队的伤亡情况统计出来,高显部首当其冲,遭受了超过百人的巨大伤亡。

  冯瓤部被城上官军用火炮轰击,暂时阵亡三十二,还有十几个伤势过重,未必能救得回来。

  但冯瓤部在战斗中只被杀了五个人,其他人也大多是轻伤,紧跟着分出看护俘虏的人手,再带人入城,进一步清剿敌军。

  士兵们清点尸首,最后汇总到中军,狮子营在此次官军突围战中阵亡一百零二人,重伤九十七人。

  官军的尸首同样也被统计出来,只死了一百三十一人。

  但官军受伤的就太多了,整整三百个失去战斗力的官军,超过二百个是突围过程中踩到了铁蒺藜。

  刘承宗命令部下一定要把铁蒺藜都收回来,这些东西专门装两车,以后还要用。

  待到清晨,天蒙蒙亮,驿城内仍偶尔传出几声惨叫。

  杨耀踏着晨露率部返回,带回一具尸首,抱拳道:“将军,艾穆还是跑了,断后将领亡于阵中,是其子艾怀光。”

  刘承宗撩开尸首上覆盖的旗帜,合上年轻人圆睁怒目,缓缓点头。

  “他是大明的希望,好好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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