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杏子河

  平静的杏子河谷里,体态强壮的庆王府管事林蔚率领仆从登上土山。

  河谷对岸,成百上千的饥民推运石料土方,送往即将完工的山堡。

  林蔚是宁夏中卫卫学的教谕之子,因生得漂亮,考取秀才功名后被庆藩纳为沙井乡君的仪宾。

  因辱骂主君,被判了充军,但依照律法,主君尚在不能充军,就被丢到安塞的王庄做管事。

  他端着一支单筒水晶片望远镜,扬臂指向山堡几处,对左右道:“这座堡子,还有两侧三处墩台,必须在入冬前修好。”

  左右王庄仆役闻言面面相觑,有胆大的道:“林承郎,临冬不过月余,这,无论如何都修不好啊。”

  旁边仆役也帮腔道:“是啊,林管事,催工要死人的。”

  王府仪宾,最早是官职,但因县君、乡君的丈夫往往在仪宾中挑选,久而久之,就与驸马一样,成了主君丈夫的代称。

  林蔚是乡君丈夫,因而有从六品承务郎的官职,尽管犯错犯法,依然是皇亲国戚,不能以平民视之。

  听了左右的话,林蔚放下望远镜转过头,用不屑眼光看着这些王庄仆役,讥讽道:“死人……我来之前,你们几个肉头逼死的人难道还少?”

  这话一出,仆役们就不高兴了,这管事是戴罪之身,可别跟的管事不一样。

  有人面露凶相:“林承郎,你这话未免过分了,你没准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们这些王府庄户可生生世世在此,咱们就凑合搭伙过几年,到时你该充军充军,别最后闹得死在这,对谁都不好。”

  “我巴不得死在这,实话告诉你们。”

  林蔚虽是个外来户,却也都不怕:“我家主君患病多年,她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充军,我西北边卫出身,充军还能充到哪里,去辽东也不过是个死,保住这庄子,就是我活的希望,你们若跟我对着干。”

  他把仆役挨个看了一遍,轻笑道:“我死之前,把你们都带走。”

  他还真能把仆役都吓住,都是庆藩庄户,别说杀他了,一个仪宾死在这,整个庄子的人都遭殃。

  但反过来,这仪宾是个早晚都会死的人,这种想活却必死的人干起事来,可比不要命的可怕多了。

  还是先前仆役中胆子最大的人开口,语气已经软了下来,问道:“可修这石堡子,跟你保命有啥关系?”

  “一帮囊包肉头,让招饥民,不知为何招饥民;让修堡子,不知为何修堡子。”

  林蔚扬着下巴骂出一句,又无可奈何地讲解道:“府城左近闹起群贼,这王庄安塞知道的多,府城知道的少,招饥民为王庄所用,开石筑屋,给上一口粮就不会作乱,小股贼寇来了庄上也能抵挡。”

  “前些时候榆林发来购马草的书信,你们都知道,李卑要上任延安参将你们也知道。”

  卫学教谕人家出身的林蔚,自小见惯了父亲教大头兵识字,讲述经义道理的模样,眼下他也一样,用期待目光看着仆役们,循循善诱道:“此二者之间,与我们修堡子有何关联呢?想一想。”

  仆役们面面相觑:“有啥关联?李将军击贼所向无敌,他做了延安参将,贼不就没了嘛,太平了,太平了还修啥堡子。”

  “贼要都像你一样,天下还真就太平了,占个堡子在那种地?官军来了他们不会跑啊?”

  林蔚气坏了,只恨面前没张桌案让他拍:“如今贼是一团团聚在一起,藏在延安府各处,表面看太平,背地里那么多贼都在干嘛你知道吗?那曹操自起事半年抢了多少大户,远走山西的刘承宗杀路游击破延水关,山西却毫无动静,他不回来?”

  “你不打贼都藏着,你打了贼不得像马蜂窝被捅一样四处乱窜?官军少而贼兵多,你能保证就没贼到这来?”

  这玩意谁能保证的了。

  几名仆役都像遭霜打的茄子,垂着脑袋不说话。

  以前的王庄管事多为宦官,难伺候但管的少,到底还有办法对付,可是对林蔚,他们没一点办法。

  哄不住吓不倒,惹不起还打不过,就连说话都接不上。

  偏偏这人把经营王庄当作救命稻草,有他在,王庄仆役们过不上舒服日子。

  林蔚不再管他们,扬着下巴满面骄傲,负手立于土山,不过眉间紧锁又不免担忧。

  他希望送往韦州的大量财货能让庆王高兴,没准会免除他的刑罚。

  就在这会,有人望向杏子河谷下游,远处拾柴的庄户突然散开,向村庄奔跑,急忙道:“林管事你看那边!”

  林蔚转过头,神情大变,望远镜凑到眼上看去,只觉发根发紧。

  河谷尽头的安塞方向,马队在前进。

  上百人的马队没有叫喊厮杀,没有拔刀冲锋,很安静。

  他们身穿赤色、蓝色的边军铠甲,有些是棉布面在外的暗甲、有些是甲片在外的明甲。

  每个人都骑着驴或骡子,牵着战马或大骡,头戴四瓣钵胄顶着高高的盔枪,缓慢而整齐地在河谷两岸铺开,列队驱赶庄户,向前推进。

  单看阵势,清楚地在林蔚心中留下先入为主的印信——这是一支军队。

  他们兵力虽少,却因一人双骑而把宽度铺得很开,而且编制非常清楚。

  每隔三人便有一骑举着长矛,矛上挂赤色三角小旗一面。

  百余人组成的马队有二十五杆三角小旗矛,五杆三角大旗矛,旗上均未写字,前队之后有数骑聚在一处,有人举一面白旗,旗上绘扛矛骑将。

  林蔚认得,那是四方元帅旗。

  西方马元帅,白如雪。

  他急忙用目光在河谷间搜寻。

  很快,就在河对岸的山峁上发现滚滚烟尘,同样旗帜、同样的编制,一支马队在山峁上列队,俱为蓝旗,中间一面蓝旗上绘持狼牙棒的骑将。

  东方温元帅,青如靛。

  还有!

  自己身后的山梁,也兴起烟尘,一支举黑旗的马队穿过矿山,快速向西北行去,他们举的大旗是是黑底白画,画上将领骑虎持鞭。

  北方赵元帅,黑如铁。

  紧随其后,另一支举赤旗的马队在山梁停驻,马兵勒住战马驴骡,几名将官模样的汉子俯视牧地王庄,他们身后赤旗上绘大刀骑将。

  南方关元帅,赤如血。

  四支马队兵分四处,在王庄混乱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之时,便在四方将河谷拢住,最西面的河畔,才有另一支黄旗马队才姗姗来迟。

  旗上绘单鞭步将,是中方王灵官。

  旗下骡子军比四方马队更多,分做两队,一队各扛火器,骡背俱载火炮。

  另一队足有二百余,俱骑战马牵拽驴骡,簇拥一面极精细的红底黄边刘字大旗。

  林蔚看呆了,眼神茫然看着五支马队将王庄包围,却没有丝毫动作。

  自从在西北四处大乱的局势中被打发到安塞看管王庄,他想过无数次遇到贼人的情景。

  甚至还真遇到了一次,数百人衣不蔽体,各各饿得腹部鼓胀,持棍棒农具,自安塞方向朝杏子河谷地涌来。

  那时王庄还未修起山堡,只在河谷东官庄修出十二间垒石宅院。

  庄户人家各持轻弓连弩据守石宅,七八箭下去,就能吓得贼人退出射程。

  围了两日,被弓弩射死、枪矛扎死十一人,饿死撑死四十余人,上百人跑了散了。

  最后林蔚被贼人攻庄的恐惧尽失,派人在其中挑出百十个没吃过观音土、还有活路的,在东官庄寻了片地租种,搭设粥厂,安排他们挖石采草。

  正因这份经历,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怕贼人。

  当时不怕,如今在东西南北四官庄修出大片垒石宅院,山上的石堡再有月余也将修好,更不怕贼人了。

  但……但眼下这些包围王庄的,林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说是军队,他生在宁夏中卫,就没见过哪个军队最小编制是四个人的。

  何况官军编制都是三马七步,能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要花费大量时间在军队、地方的马户中抽调战马。

  在他的印象里,站着不动都能饿死人的贼团,贼首有头大骡子骑就不错了。

  他们说是贼人肯定没跑,可是……谁敢管这样的队伍叫贼人?

  也就在红底黄边的刘字大旗之后,三四百个棉衣赤手列队站住的汉子,说是贼人精锐还行。

  算上前边六面旗子六队人,这已经突破林蔚对贼人的想象力了。

  到底是啥东西啊?

  “林管事发什么愣,怎么办啊!”

  仆役的催促中,林蔚勉强定住心神。

  放眼望去,河谷里一片乱象,牛羊乱跑、驴马乱冲,还有那些曾经能持弓弩抵御贼人的庄客,如今各各撒腿就跑,却不知该往哪跑,只能向山里蒙头乱窜。

  “对,快走,你们跟我集结庄户,只能先攻西面两队,若待四面合围,断无生机!”

  说着,林蔚收起望远镜入怀,率领仆役按刀跑下土山。

  就在他向东官庄奔跑时,刘营五哨,南北两侧的骡队自山道逶迤而下,东西两侧也向中间缓缓挤压。

  他们俱是领了刘承宗的命令,意不在杀人,而在用严整军势压迫庄户的心理防线,致其崩溃投降。

  实际上这一目的已经达到了。

  东西两官庄坚固的垒石宅院是河谷最好的防守地带,但在马兵缓缓压迫之下,大多数人都放弃屋舍向内逃窜。

  只有少数几人,站在房上持弓弩做负隅顽抗之状。

  可是时代变了。

  黄旗之下,营属炮哨的曹耀挥手,哨下炮兵自骡背解下虎蹲炮、涌珠炮。

  五人一队提炮身、抱炮弹箱向前跑去,扎在屋舍外三十步,仗着长盾与满身铁甲视飞来箭矢如无物,有序地装填弹药。

  房顶弓弩手的器具不行,都是轻弓连弩,而且技艺也不行,弩矢打到一半就侧翻了,羽箭则稀稀拉拉落在两旁,没一支能射中的。

  曹耀攥着三眼铳立在两门炮旁,只等刘承宗一声令下就放炮打掉这些人。

  却没想到家丁队的韩世盘勒马上前道:“将军,让我们兄弟去吧,用不着浪费火药。”

  刘承宗心里知道,这里两兄弟想在自己面前露一手,他也有心想看,这两个体态雄健的固原家丁头目有何本事。

  便挥手道:“且去。”

  两兄弟得了命令,控马自炮哨队列破缝而出,两骑凑在一处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二人调转马头分开,一左一右擎战弓拈鈚箭向石屋包抄过去。

  鈚箭是宽刃箭头,较之常用矛状快箭、针状破甲箭等诸多箭头,宽刃能切割更多肌肉、韧带,针对无甲目标一箭过去很难逃跑。

  缺点是刃面大,射程相对更近,打远了会偏。

  刘承宗没看他们的箭,只看两兄弟奔马之间,身体与战马颠幅配合极其自然,骑术相当精妙。

  有这种骑术,在马背上骑射是水到渠成。

  一般马兵要带两张弓,步弓六十斤骑弓就得四十斤,精锐马兵的步弓七十斤骑弓用六十斤,像他们这种只带一张弓就行。

  不过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两兄弟根本没打算凑近了再打。

  离曹耀的炮兵还有二十多步距离,到石屋更是近六十步,两兄弟便一左一右拉满了弓,把鈚箭放了过去。

  这个距离,刘承宗要用快箭才有把握射中。

  韩世盘的箭差之寸许,打在屋顶矮墙上撞出些许火花;而另一侧屋顶有人惊叫一声,倒在韩世友箭下。

  紧跟着不过片刻,又是两箭,屋顶倒下两人,兄弟俩双双命中。

  神乎其技!

  随后屋顶上人影消失个无影无踪,余下三人骑墙而跃,舍弃石屋向西逃去。

  兄弟俩这才奔马越过曹耀的炮兵,洒下两路烟尘追击而去。

  转眼间,三个奔跑的身影便一个接一个倒下。

  刘承宗看见更远处有几个人影正从土山朝这边跑来,两兄弟调转马头正欲回阵,似乎是看见那几个人,左边韩世盘轻磕马腹,便打马过去。

  离着还上百步,刘承宗瞧见那几人不知如何,似乎是知道无法在骑射下逃命,当先一人以无比勇武之姿抽出刀来,执刀挡在身前摆出挑箭式,竟要以步拦骑。

  随后便被身后几人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人们朝韩世盘远远地磕头,不知说了什么,竟押着那人朝阵前走来。

  稍后两骑短暂相交,韩世友拍马跑回阵中滚鞍拜倒,一脸喜意的抱拳道:“将军,我哥擒住了王庄管事,还是个乡君仪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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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仪宾官职、犯罪惩罚参考论文《明代仪宾群体研究》

  ②.山西巡抚阅操大同东路两个把总司部八百四十骑,八十步一百二十米设靶,四十七人能十射五中至七中,一人十射八中,名杜计月,编入铁骑班。

  ——山西巡抚吴仁度《吴继疏集·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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