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羽跪下向广德帝行礼,神色平静的像五月的海:
“若无他事,臣先回军营准备,明早启程,前往第四兵团驻地赴任。”
“哈哈哈,”大殿上响起刘堪爽朗的笑声。
“不急不急,且在京城歇息几日,看看这东南形胜,品赏这江南繁华,等你母亲回了南京,再去湖广不迟。随你来的那些琉球兵士,目下驻扎城郊,无甚要紧,让李公公带你去玄武湖看看,去看看朕为你们母子建造的新居。”
巨人的后裔再次叩谢皇恩,从奉天殿退下。
在大总管李菊英带领下,一行人等乘车前往玄武湖。
玄武湖位于大功坊东侧,大功坊是齐国勋贵的聚居区,居住此间者,皆钟鸣鼎食之家,是普通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林振羽从琉球随军返京之前,刘堪便命让工部斥巨资,在玄武湖畔建造府邸,迎接这位功臣。
林府仿大阪町家形制,为传统的合掌造样式。所谓合掌造,就是以茅草为屋顶的大型木造民宅,三角形屋顶看起来像是两手掌相合,因此被称为“合掌”式。大阪多雪,多地震,大坡屋顶有利于清理积雪,如果房子被埋了,高窗还能成为大门。如果发生强震,屋顶可以活动来抵消掉地震的作用力。
湖畔种植的樱树,据说是从九州岛运回来的,府上的丫鬟,用的是从倭国俘虏的武家女。
所谓武家女,便是倭国武士家的女儿。
武家女自幼读书,不仅文学造诣高,很多还会在寺子屋里学怎么打算盘,气质要比农家女,商家太妹好,待人接物也得体的多。
太上皇扫灭倭国后,各藩数以万计的武家女成为俘虏,流落国内。
这些女子不仅适合做丫鬟,还是各地青楼的抢手货,甚至一度引发扬州秦淮等地青楼行情暴涨,引发大齐同行们口诛笔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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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振羽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入大功坊街道,两旁建筑富丽堂皇,不少府宅规制明显超越法令限制。
“林将军请看,这是内阁首辅康大人的府邸,原是江南首富沈晚山的府邸····”
李公公指着街旁一张巨大的朱红大门,兴致勃勃向林振羽介绍。
“那是户部尚书孙大人的府邸,房屋有三千多间,是前明叛逆左良玉在南京的产业·····”
林振羽的父亲林宇,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曾在文登刑场七进七出,救出长公主刘雨霏····
在林振羽印象中,全家居住的不过座两进的小宅院,只有立锥之地。
而这什么康大人、孙大人,房屋连接成片,一眼竟望不到头。
广德帝对心腹赏赐如此丰厚,也不知以后再有“清君侧”时,这些心腹大臣会不会背叛皇帝?
“林将军?林将军?”
李菊英连喊两声,林振羽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
“林将军请看,前面幕府山下,便是玄武湖,湖畔即是将军府邸所在。”
幕府山山麓,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余晖的尽头,一座贵气天成、秀丽典雅的宅院出现在林振羽视野中。
“这可是内库耗费二十万两银子,万岁爷的大手笔啊。”
“哦。”
透过马车车窗玻璃看见的豪宅轮廓,渐渐退到远方,虽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马车还在继续往前奔驰,在林振羽看来,两边飞快倒退的樱花,假山,显得微不足道。
广德帝修建的这座豪华府邸,并不能让林振羽注目,反而让他感到隐隐不安。
他的内心,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激流。
马车停在了一片绚烂的樱花前,正对着林府大门,李菊英和林振羽走下马车。
两个武家女早早迎候在门前,怯怯的望着李公公身后一大群蓑衣卫。
“林将军,这宅院是严格按照大阪武士町家形制建造的,大阪虽然被烧成了灰,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吾皇能毁灭一切,也能让一切恢复如初。”
林振羽对李菊英点点头,他们走过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水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
林振羽对眼前这些都不感兴趣,不过皇帝耗费重金为藤原千代子修筑宅院,还是让人感到震惊。
一路之上,李公公像苍蝇似的嗡嗡嗡嗡不停讲述广德帝的丰功伟绩。
“此次辽东叛乱,大臣们惶恐不安,康光绪甚至嚷嚷着迁都,圣上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贼人全部铲除,何龙州的首级送到南京,陛下望着那人头,只说了句别来无恙。”
“去年大齐各省赋税钱粮收入远超往年,州县粮库存储的粮食多得溢出····这是我大齐不曾有过的盛世,尽管万岁爷禁止呈现祥瑞,据咱家所知,去年各地祥瑞,数量远超太上皇时期。”
林振羽找了个理由将李公公支开,坐在一处亭子下,用倭语询问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武家女:
“你是哪里来的?大阪?九州?”
武家女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下身穿裙裤,系着围裙;头上还扎了头巾。围裙一直绕到背后,两旁开叉。
她身上只有揽袖带和从裙裤露出来的细腰带是带红色的。
林振羽从她口音和走路姿势判断,明显不是京都的女人,可能受过点教育,可能是关东武士家出身。
或许是没落武士家的女儿,沦落风尘后流浪到这里的吧。
林振羽继续问道:“你父亲是武士吗?”
武家女惊诧于这位鞑靼人老爷还会讲日语,惶恐不安道:
“回老爷,奴本大原女,家父是大阪城旗本,因战乱家道中落,鞑子,不,是王师东征,我被抓到大齐,在福建接受王道教化一年,前年来的京城,因为熟悉大阪风情,便被选到了林府,听说林夫人也是大阪人·····”
“她不是,”林振羽冷冷道,“她是葡日混血,和大阪没什么关系。”
早在齐军东征之前,倭国下层武士的粮饷经常不发,而武士是不可以经商的,这让很大一部分下级武士人家完全找不到工作,很多武家人为了生活,要么是男人脱藩出门打工补贴家用,要么女子出门卖身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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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面带微笑,带着一群蓑衣卫回宫复命,马车上满载着林将军赠送他的“夜光螺”。
夜光螺乃宴席佳肴,而壳在夜间发出萤光,故名“夜光螺”,产量极少,价值不菲。
紫禁城华灯初上,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林振羽倚在花园池塘的栏杆上,抬头望着幕府山,眼睛微闭,仿佛忘却了陪伴着他的武家女。
五月的南京城天气炎热,池塘中充斥着虫鸣。
林振羽走到武家女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
“星川舞子。”武家女小心翼翼道。
“你父亲被齐军杀死,你一个人养活全家?”
“嗯,是的,还有两个弟弟,这么高。”舞子用手比了一下,望向眼前这位年轻鞑子老爷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们在福建挖矿,每个月我都会朝矿上寄钱,这样他们就能少干些活。”
“哦,”林振羽沉默着望向灯火通明的皇宫。
“这么说,我们都是棋子,为别人而活。”
舞子迷惑不解,“棋子”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舞子,你觉得你自己是棋子吗?你的武士父亲死了,你要赡养两个弟弟,尽管他们早被埋在了矿井下面····
想起父亲惨死的画面,他直勾勾地望着武家女的侧脸,舞子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
初夏给人一点淡淡的忧愁。
“我将前往帝国西边的一个县城,那里是抵御土司的前线。我的部下不会服从我,他们憎恨新政,仇视朝廷,我是皇帝的棋子,准确说,是皇帝安插在西边的一颗钉子,我的前景,便如这池中浮萍……”
“所以,皇帝把宅子赏给了你,代价是你的性命……”
舞子说着,远眺灯光璀璨的皇宫。
“你这武家女很聪明啊,不过我死之前,会带你们一起去郧阳。”
林振羽想起年迈的母亲,又想起父亲教育自己要当一个忠臣。
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涌上巨人心头。
“你怕吗?”他不无威胁对武家女道。
舞子眼眸似水,反问她的主人。
“你怕吗?”
“不怕,我,我只是突然从琉球到另一个战场,有些不适应。”
“你对皇帝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哪怕明知要死,也是绝对服从?”
“嗯。”林振羽毫不犹疑地回答。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心愿吗?”舞子问。
“有,但是不多,我的父亲是帝国的传奇,从小我就有意无意和他进行对比,首要是忠诚……”
“既然你有生的希望,为何要把它抹杀?”
“不,我不想抹杀,我只要我和母亲平平安安。”
如果违背广德帝的意志,他的混血母亲,大概率会莫名其妙死在琉球或者南京。
“希望才是最重要的,就像我明知道弟弟已经在矿井中累死,我还是努力攒钱,给他们寄过去。这就是希望。”舞子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她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林振羽的脸。
“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棋子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你该安寝了。”
林振羽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舞子。武家女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是啊,但愿将军你能有个好梦……”
舞子把视线落在林府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合掌造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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