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应乾望着炸膛的佛郎机炮被士兵们扔到路边。
“这是作甚?火炮都不要了?”
刘招孙站在江岸大青石上,披头散发,看样子像要投江。
康应乾下意识掏出个花花绿绿的药瓶子:
“刘千总,不可轻生啊,你年纪轻轻,还没成亲吧!”
走近些才听到: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你是楚人?还懂招魂?”
屈原的《国殇》,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刘招孙,若要招魂,《国殇》可不如金刚散,不,是《金刚经》。”
刘招孙回望康应乾:“末将不曾信佛,只是常怀悲悯之心。”
周围士兵纷纷望向这边,充满敬畏。
刘招孙将头垂下,对着一望无际的尸体,高声道:
“归去来兮归去来!”
康应乾冷冷一笑,他是进士出身,不屑这些淫祭邪术,抓住刘招孙肩膀,怒道:
“让你做个小小千总,真是屈才了。你应该去做张角。”
“带上死人走,要多久才能回沈阳,半路被奴贼袭击怎么办?”
江边聚集士兵越来越多,很快便超过千人。
杜松死了,马林逃了。
西路北路两路明军,要么给建奴当包衣,要么暴尸野外,喂了野狗。
只有东路军存活下来。
一路走来,刘千总给大家发饷发粮,打败镶蓝旗,把他们赶回赫图阿拉吃草!
刘千总说过,要带所有人回家,不管是死人活人。
有这样的将领,士兵们如何不去拥护?如何不把他当成神?
“我看见,你们的袍泽弟兄,死在这荒蛮之地,化作白骨,与鞑子鬼魂混在一起,不人不鬼!”
“带上死人,回沈阳。”
康应乾若有所思,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名身材粗壮的旗队长走到人群前,怒道:
“千总,鞑子快追上来了,活人走路,死人死俅,带他们做甚?”
众人朝刘招孙看来,刘招孙盯着那旗队长,苗刀刀鞘猛地打在他腿上,那人倒在地上。
刘招孙俯身一字一句道:
“我不想,你死后,也被人扔在这里,变成孤魂野鬼,和鞑子鬼魂在一起。”
“带上你们死去的兄弟,跟我回沈阳。”
旗队长又惊又愧,刘招孙递来把精良步弓,沉声道:
“那日夜袭,我看过你射死了十几个巴牙喇,这是邓将军的弓,给你用,以后多杀鞑子。”
浙兵旗队长呆在当场。
“拿着。”
他双手接过弓,朝刘招孙拜了一拜,转身就去搬运尸体。
周围人见状,不再说话,立即过去帮忙。
士兵们将沉重的火炮从牛马车上拖下。
在各旗队长的指挥下,上百人喊着口号,将一门门炸膛的火炮推进水流湍急的浑江。
士兵们将战死的同袍尸体,小心翼翼抬到车上,整齐摆好,再用白布盖着,周围压上石头,防止白布被风雪吹翻。
三千五百多具尸体装满牛马车。
在数千人注视下。
刘招孙赤膊半跪在江边前,用匕首划开手掌心,让鲜血流淌头顶。
双手摊开,举过头顶,仰望天空,皆是血迹。
忽然,刘招孙将邓起龙死时穿戴的鱼鳞甲高高举起,奋力向北挥动。
“辽镇兵,辽镇兵,辽镇兵,归去来兮!
“宣大兵,宣大兵,宣大兵,归去来兮!
“蓟镇兵,蓟镇兵,蓟镇兵,归去来兮!
“戚家军,戚家军,戚家军,归去来兮!
三万虎贲,胡不归!胡不归!”
喊了三遍,最后声嘶力竭,跪倒在地,对着浑江叩拜三次,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浑河滚滚流去,几千明军放声悲哭,寒风凛冽,仿佛有鬼魂抽泣。
康应乾拉着乔一琦上前搀扶起刘千总。
活人死人走上回家的路。
装满同袍尸体的牛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吱呀前进。
东路军残兵就跟在马车后面,步履如铁,雪地里留下他们深深的脚印。
昏暗的天空下,辽东原野如地狱幽冥,这支军队无声无息走向黑暗,每个人的脚步却是极为坚定。
这支坚定前行的人马如同一条黑色河流,与浑江流向相反,一路向南奔腾而去。
每天都有无数小溪汇入这条黑色,陆续有些溃兵返回大部队中。
除了力战不支溃退的浙兵,当日最先逃跑的朝鲜兵和湖广兵皆被斩首,他们中很多人溃逃后在周边抢劫百姓粮食,几户人家被溃兵屠戮。
参与抢劫的溃兵人头被长枪高高挂起,由镇抚司举着到各营示众。
刘招孙又给各营战兵补发了这两日的军饷,钱都是从建奴身上缴获来的,还有部分是乔一琦借给他的。
目睹那些溃兵下场,幸存士兵又惊又怕,直到此时,他们才知何为军纪。
士兵们庆幸自己坚持到了最后,没有溃逃。
收到饷银,得到刘千总勉励,这些汉家男儿渐渐升起军人的荣誉感。
康应乾见刘招孙斩杀溃兵数百,杀得是人头滚滚,看的他胆战心惊。
他劝说刘千总不要和丘八一般见识,那些百姓死就死了,溃兵兵打过几次大仗,以后就是精锐了,不能杀。
刘招孙以为,兵士溃逃一次,便有第二次。无故残害百姓,与匪何异!若放过他们,自己就不用带兵了!
“戚帅兵法,军中溃败,除无辜被裹挟者,力战不支者,其余全部斩首!何况他们还敢屠戮百姓!”
“末将心存慈悲之心,但绝不会放过一个该杀之人!便是有一万人违反军纪,也全部斩首!绝不姑息!”
“观古今强军,无一不是以军律严苛著称,人人皆想求生,若今日开了口子,明日这几千人遭遇建奴,必将是场大溃败,大屠杀!”
康应乾微微点头,他知道刘招孙说的都有道理,也不好拿上官架子压他,便不再多说什么。
一边斩杀溃兵,一边补发军饷,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此后,刘招孙在军中威望进一步提升。
三月初九,大军向南继续前行。
他们走的是原路,毕竟走过一次,再走也熟悉。
辽东三月天气寒冷,尸体运回去不会腐烂。
炸膛的火炮被沉进了浑江。
康应乾心痛不已。
若把这些铜铁运去回熔,能铸造成十几万枚铜钱,若朝里面多掺点铅铁,还能铸造更多。
不过若是运送火炮回去,同袍尸体就得丢在这化外之地。
“末将以为,相比十几万枚铜钱,民心士气更为值钱,奴酋之所以能为乱辽东,也是因为他能蛊惑人心,监军不可不察!”
康应乾若有所思点点头,望向刘招孙的眼神开始有些不同。
刘招孙之所以抛弃炸膛火炮,也是因为这些玩意儿在战场上杀自己人比杀死敌人效率更高。
建奴拿去也不敢用。
浑江湍急,后金若不折损个百十号包衣,根本不可能把这些火炮捞起。
刘招孙率兵缓缓朝南前行。
晚上安营扎寨,各营马不解鞍,人不脱甲。
金虞姬穿着鸳鸯战袄,头戴明盔,扮做家丁跟在左右。
朝鲜美姬目睹几场血战,已把刘千总看做是少年英雄,觉得他必能为自己报仇,于是渐生爱慕之心。
浑江江畔,星垂原野,血红的月亮静静注视大地。
三月的辽东寒风刺骨。
金虞姬明眸闪动,安静的望向夜空,偎依在刘招孙身旁,低声吟唱起故乡的歌谣。
刘招孙将义父留下的那件狼皮大氅给美人披上,闭上眼睛轻轻聆听。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渡过那条银河水
走向云彩国
“这歌叫什么名字?怎得这般熟悉?”
“将军去过朝鲜国?”
“没有,壬辰倭乱时,义父去过,我那时还没出世呢。”
“这是朝鲜童谣,小白船,奴家小时候经常唱的,好听吗?”
刘招孙连连点头。
“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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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嗖两支利箭划破夜空,打破了这美好宁静。
金虞姬翻身站起,顺手抄起一块残盾,举刀弓身护在刘招孙身前。
刘招孙端详着美姬清秀背影,一阵莫名暖意涌上全身。
他轻轻叫住金虞姬,无限温柔道:
“是几个急着投胎的建州鬼,我和金应河去宰了他们!你在此不要乱动,我让章东来守···”
“给我一把弓。”
金虞姬穿戴好铠甲,贴身鱼鳞甲穿在身上,竟是英姿飒爽。
刘招孙打量她一番,啧啧称奇,恍惚之际,金虞姬已持刀披甲,出了大帐。
刘招孙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
“喂,站住,那是我的甲····”
当晚,众家丁与正白旗爆发小规模激战,至拂晓结束,白甲兵留下三十多具尸体,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从建奴尸体背后的小旗判断,正如刘招孙所料,是正蓝旗的巴牙喇。
看来莽古尔泰还是不肯放过东路军,紧咬着不放。
刘招孙知道这只是正蓝旗的试探进攻,建奴主力还在后面。他不敢停留,加快向南前进。
刘招孙亲率家丁殿后,金应河率精锐弓手掩护,在接下来几天,东路军又和正蓝旗巴牙剌发生了几场恶斗,双方皆伤亡惨重,刘綎留下来的家丁损失近半····
好歹挡住了正蓝旗兵锋。
三月二十三日。
前方哨马禀告,宽甸方向来了支明军兵马。
刘招孙绷紧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
终于安全了。
“白花花的长枪,头上戴着藤盔,不晓得有多少人。”
“白杆兵?”
朝鲜副将金应河从未去过蜀地,也没见过白杆兵,见多识广生性健谈的乔一琦连忙向他解释。
“是西南的土司兵,不止在四川,西南各地都有,只是这支兵用的是白杆枪。”
白杆枪是用结实的白木(白腊树)做成长杆,上配带刃的钩,下配坚硬的铁环,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则可作锤击武器。
两边夜不收打了个照面,在家丁的护卫下,刘招孙和白杆兵将领在两军中间见面。
一年后的浑河之战,浙兵、川兵气势如虹,赶来援辽。
赶到辽东战场时,沈阳已在辽镇手中光速沦陷。
两支兵马都对自己充满自信,想要在浑河河畔展现强军姿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后金大军。
辽镇对客兵的态度,仍旧是隔岸观火,看着别人覆灭。
两支大明强军最后却被十倍于己的八旗军分别击破,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浑河血战。
无论如何,不让浑河战役的历史悲剧重演。
刘招孙随义父去过四川,见过秦良玉,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某乃刘綎义子刘招孙,现为东路军千总。义父殉国,他老人家生前与马家乃是故交(1),不知将军是?”
白袍将领听了,细细打量刘招孙一番,恭敬拱手:
“末将乃是石柱把总秦建勋,姑姑听闻皇帝召唤,派侄儿先行,她自率五千白杆兵,随后即到。”
注:(1)马家:马千乘(1570年~1613年)字肖容,石柱宣抚使。明朝将军,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因祖上有功世袭石柱县土司,为著名女将军秦良玉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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