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文艺时代正文卷第三二九章乡土文学余桦跟毕飞雨也各得了一幅画,不过他们一致认为于东的这幅才最好。
正如于东刚才说的,瑕疵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当然,往俗了说,写错了的题款,反而更容易引起人注意。
据传,明朝书画家徐文长曾经在一家点心店吃点心,觉得这家点心不错但是生意又很差,就主动为这个小店写了一块招牌,就叫“点心店”,不过他特意将“心”字少写了一点。
写完之后,他又署上自己的别名“田水月”以证明这就是他写的。
后来有人看到这快招牌竟然是徐文长写的,而且还连心都写错了,就议论了起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人都知道这家点心店有一块徐文长写的招牌,上面还有错字。
点心店来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就越来越好。
不过后来,点心店老板又见到徐文长,便提议让他把那一点给写上。
老板想,既然少一点都能有这么多人来看,那写对了不是更好?
徐文长答应了他,把那一点给补上了。
不过写对了之后,反而没有什么人来关注了。
所谓物以稀为贵,写对的有很多,写错的却很少。正如错版币一样,要比正版值钱很多。
三人各自拿到画之后,汪曾棋又问:“你们最近可有新作?”
余桦说,“我有一部长篇,这个月已经在《收获》发表。”
“叫什么?”
“《许三观卖血记》。”
“书名听起来挺唬人,回头我去找来看,你们两位呢?”
毕飞雨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新作,其实也有,不过只有短篇,他就没说。
于东想了想,把自己新书的事情说了,“我的新书刚刚写完初稿,跟上沪有关的,还没想好在哪儿发。”
“写家乡是好的。”汪曾棋笑了笑,“你的新书要是出版了,我给你作序。还有余桦,我毕竟之前也教过你。”
余桦嘿嘿一笑,“您还记得啊。”
汪曾祺之前在鲁迅文学院教过大课,自然也给余桦上过课,不过当时学生很多,课又少,后来分实践老师余桦也没分到汪曾棋手下,所以接触并不多。
之前要来电话的时候,余桦觉得汪曾祺大慨不记得之前在鲁迅文学院教过自己,所以就没提这事。
于东看了看余桦,心说这家伙藏得挺深。
不过回想一下,余桦似乎也很少提到在鲁迅文学院的事情,他明明在里面待过两次。
汪曾棋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这一届的学生还是比较特殊的,有很多给我的印象都很深,比如你,比如莫言,比如刘振云……”
说起那一届的学生,汪曾棋又来了兴致,想起一些趣事来说。至于他主动要给于东他们的作序,似乎也不难理解。
他向来喜欢提拔后辈,阿城、铁琳、贾平洼他们都受他提携过,作序自然是小事一桩。
其实汪曾棋算是“大器晚成”的那一类,十年前,在文坛中,他很少被人提起,但是这些年他老而弥坚,越写越多。
前些年,如曹禺等一些跟他同期的作家渐渐丧失艺术感觉,难以操持文学的时候,他却在一旁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写了很多优秀的作品,譬如《受戒》,是他六十岁所作,又譬如《大淖纪事》,是他六十一岁所作。
汪曾棋曾经说过,他家后院有一棵藤本植物,家里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因为它从不开花,有一年夏天忽然爆发似地一下子开了很多白色的、黄色的话,才知道是一棵金银花。
他八十年代初忽然写了不少,就有点像那棵金银花。
这几年,老先生在文坛行情见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了。
于东从未来回来,知道他不仅仅是现在行情见涨,以后行情还会不断地涨。
聊了一会儿,施颂卿在一旁问,“余桦跟毕飞雨应该已经结婚了,于东你结婚了么?”
毕飞雨笑道,“巧了,施老师,他九月份刚办完婚礼。”
“是嘛,那恭喜啊,你这应该带点喜糖过来的,让我们老俩口也沾沾喜气。”
“是我考虑不周了。”于东笑道。
“没事,没事,听到这个消息,就感觉有喜气了。妻子是怎么认识的?是同学还是同事啊?”
汪曾棋弹了弹烟灰,抱怨道,“你查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就是喜欢听年轻人的恋爱故事。”施颂卿笑眯眯地回了一句。
于东回道,“是同事,其实去年就领证了,一直到九月份才办的酒席。”
“现在真好啊,我当年跟他结婚,办完手续拍完照片,就去吃了碗面条,算作庆祝了。”
说起过往的事情,施颂卿眼中满满的都是回忆,“我记得那家面馆叫张记面馆……”
说到这,汪曾棋打断了她,“怎么叫张记面馆,明明就是二巷子饭馆,就在中山公园旁边,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肯定是记错了。”
“我肯定是没记错。”
老俩口又为那天在哪家餐馆吃面而争辩,争着争着,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们也上了年纪,谁记得对,谁记得错,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过他们都记得,那天面很劲道,汤很鲜,阳光很艳,她一边吃着,一边对他笑,额头有一层水雾般的细小汗珠。
听着他们回忆,于东他们也都笑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还能吃到一把高品质狗粮。
于东也想起去年跟程砚秋领证的时候,那时候天很冷,忽然下起了大雪,他们去吃了鸭血粉丝,身体暖暖的,那份暖和不仅来自粉丝汤,还来自于其他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挨晚的时候,于东他们起身要告辞,老俩口去热情地将他们留住。
盛情难却,他们也就留下了。
施颂卿做了几道家常菜,其中就有咸菜茨菇汤,说是专门为汪曾棋准备的,其他人未必吃得惯。
本以为就是一顿普普通通的饭,却没想到快开始的时候汪曾棋掏出一瓶五粮液来。
“本来朋友送了六瓶,喝着喝着就剩两瓶了,咱们将就着喝吧。”
喝就喝吧,但是于东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汪曾棋酒量奇好,酒瘾奇大,喝过一瓶之后,又把最后一瓶给摸了出来。
最后几个人把两瓶酒解决掉,汪曾棋一个人就喝了大半瓶。
看起来他平时应该经常这么喝,施颂卿在旁边看着劝都没劝一声,反而告诫他说别把于东他们喝醉了。
喝到兴处,他说,看相的说他会活到九十,但是他自己预测只可以活到八十。今年他已经七十五岁,能说出这话,可见他的豁达。
他还说,烟酒是他的第一生命,文章和书画才是他的第二生命。
为了酒,他还写过一副对联: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有酒学仙无酒学佛。
从汪曾棋家离开的时候,于东他们三个已经晕晕乎乎,姜杰来接他们的时候,也是颇为诧异:汪老先生这么能喝?
……
第二天早上,于东他们几个就去了燕京大学。
中文系系主任冷学军来接的,一见到于东他们,冷学军就连声道歉,“吴校长此时还有些公务要忙,没办法过来接,还请见谅。”
于东他们笑着摆手,“无妨,其他人到了么?”
“宝岛的几位作家已经到了,汪老在路上了。”
于东点点头,“那我们过去吧。”
在路上,于东又问了宝岛那边的具体情况,才知道这次来的不仅仅是林青玄跟龙应苔,还有著名的乡土作家肖丽红。
“这次的座谈会规模如何?”毕飞雨问道。
“是在大饭厅……就是我们学校的大讲堂,除了一些学校的老师,学生们都是自愿来听。”
于东点点头,倒是不太在意,燕大这边他还是不陌生的,以前上学的时候来过不少次,之前顾城来燕大办了个见面会,于东还去凑过热闹。
不得不说,那些年学生们对诗歌的热情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丝毫不逊色后世粉丝见明星,于东那次去的时候只能远远地站在后面。
随着冷学军,几人先去了一个会客室,里面已经有十来个人了。
冷学军为他们一一介绍,除了学校的老师之外,就是宝岛来的那三位作家。
三人都是四十岁出头,不过林青玄长得更着急一些,头顶只剩一小撮头发还在顽强抵抗,而与头顶截然不同的是脑后的长发,已经披到了肩膀的位置。丑是丑了点,不过别有风骨。
于东他们到地方的时候,龙应苔正跟其他老师侃侃而谈,林青玄跟肖丽红只是静静地坐着。
见两边只有一个龙应苔说话,中文系的一个老师就把话题往刚来的于东他们是身上引:“于东老师,你们是今天早上才到的么?”
“昨天就到了,稍做了休整。”
龙应苔在一旁笑道,“那可惜,昨晚应该一起吃饭的,也好早些见到几位的风采。”
冷学军知道情况,解释道,“于老师他们昨天去拜访汪老,想来是在汪老家吃的。”
毕飞雨点头,“是啊,这次时间不多,我们带了些私心,就过去拜访汪老了。吃饭的事情不急嘛,这两天结束之后,再吃也不迟。”
“是是是,回头结束再吃。”
趁着吃饭的话题,大家又开始聊一些其他的,燕大的老师们竭力想要把气氛给弄得火热起来,无奈两边只有龙应苔跟毕飞雨配合。
不尴不尬地聊了一会儿,等到汪曾棋跟吴书青来了之后,众人就去了大讲堂。
他们还没到讲堂,就听到那边传来鼎沸的人声,还不断有学生往那边赶去。
见到这番场面,龙应苔眼睛一亮,“燕大的学生很热情啊。”
吴书青笑着说道,“诸位都是学生们非常喜爱的作家,听到你们过来,他们自然难以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说起来,这番热闹的场面,还要追溯到前些年顾城还有崔建他们来的时候。”
听到吴书青这话,龙应苔显得很高兴。她的《孩子,你慢慢来》今年在内地反响还不错,她本人又在《文汇报》副刊开了一个专栏,所以看到这么多人过来,第一反应是学生们都是为她来的。
今年上半年,她才开始跟大陆这边的文化圈有了一些真正的接触,所以对大陆的文学圈了解还不多,别说对于东他们,就是对汪曾棋,她也了解不多。
不仅仅是她对于东他们不了解,毕飞雨跟余桦对宝岛这几个作家也不了解,三人之中也就于东对龙应苔他们了解一些。
于东之所以对他们很了解,不只是他从后世来,经历过信息爆炸的时代,也是因为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对宝岛那边的文学圈做过一些研究。
因为对学生的来意有些误会,所以龙应苔一进讲堂就热情地跟学生们招手,不过前排的学生们却都把目光投向了后面几个男作家身上。
大部分学生没见过于东他们,不过大概知道他们的长相。
有传言说,金艺帮的几个作家都长得风流倜傥。
风流倜傥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作家不太合适,不过传言就是这样说的。
其实这主要是大家对作家的长相所抱的期望值太低,所以稍微长得还可以的作家都能算得上风流倜傥。
就拿余桦来说吧,肯定谈不上英俊,不过真要说起来,他在作家群体中,也确实算得上长相很有风度的。
毕飞雨跟于东就更不必说了,之前王安意还说他们两个直接拉高了中国男作家的整体形象。
于东看了看学生们,不得不说,燕大的学生十分热情,此时大讲堂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人跟人都挨着肩膀,留出来的空隙很小。离前排不远有一个男生,他应该是踩在板凳上,高高地站着,敞着外套露出里面的衣服,是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写着“细雨中呼喊”和“向西”。
还有人扯了面小旗子,上面写着于东他们几个人的名字。
虽然时代不同,但是追星的方式似乎都大同小异,这些小旗子、T恤也就等同于后世的灯牌了。
龙应台也看到了这些“灯牌”,一边惊讶于于东他们的影响力,一边又在找自己的名字,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不禁让她有些气馁,随后她又想,大概是大陆人不常写繁体字。
大厅的西侧有一个不小的舞台,此时舞台上摆了一排桌子,众人落座之后,吴书青拿着话筒说道,“诸位同学,带了板凳的同学请坐下。没带板凳的同学,也尽量放下身子,让后排的同学不至于被遮住。今天来的人有些多,请注意维持秩序,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混乱。”
这个饭堂自从建成起就没有座位,学生要吃饭就得自己带板凳,否则就只能站着或者蹲着吃。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有什么大型的活动都会放在这里,学生们只要自己带凳子就行。
随后吴书青就说了一番开场白,大概讲了今天座谈会的主题以及流程。
主题就是两岸中国文学,流程也简单,今天就是思维碰撞、各抒己见,说白了也就瞎聊,明天则有一个轮番的个人讲演。
开场白结束之后,于东他们拿着话筒分别做了自我介绍。
宝岛三个作家先做自我介绍,底下都是礼貌的掌声,后来到了毕飞雨,掌声明显要热烈一些。
再到于东时,气氛已经到了一个高峰,不仅仅是掌声了,还有响亮的呼声。
最后汪曾棋拿到话筒时,也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于东这么受年轻人欢迎。
等到自我介绍结束之后,吴书青就带头引了个话题出来:“大陆和宝岛……”
一开始,大家就聊一些两岸文学的事情,大陆这边作家聊大陆的,宝岛那边的作家聊宝岛的。
中间吴书青看这样下去可不行,就又提了另一个话题,说起了乡土文学。
为什么要说乡土文学,是因为在座有两个乡土文学代表作家,大陆这边无疑就是汪曾棋了,而宝岛那边则是肖丽红。
说起乡土文学,他们两个自然是最有发言权,不过龙应苔却跳了出来,她之所以跳出来,是因为她曾经评过肖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批这部是盲目的怀旧,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言情,片面的,浮面的,渲染人性中唯美的一面,而对人性的深度、复杂性与多面性毫无所知,或刻意的粉饰。
所以这次讲到乡土文学,龙应苔自然要再次表达自己的观点,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她也不能说得像文章里面一样写得那么直白。
“在我心中,乡土文学应该是要全面的,深刻的。乡愁是一种伟大的情愫,但是不能让乡愁掩盖掉一些现实的东西,乡土更应该真实地纪录那一片土地的人的真实面貌,不然我们的乡愁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就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感觉而已?”
听到这话,汪曾棋摸了摸眉毛没有说话。
肖丽红也没说话,事实上,肖丽红就很少开口。
可能也是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劲,龙应苔又说,“同一片土地,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说,既然乡土旨在描述有地方特色的现实生活,那么现实性就是逃不开的。再者说,宝岛和大陆这些年的文化发展有着很多的不同……”
“龙女士。”
忽然,于东开口了,他带着淡淡的笑容,忽然就开口了,被打断的龙应苔一愣,随即礼貌地说道,“于先生有什么意见?”
于东这么一开口,台上台下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想看看他要说什么。
“龙女士读的是外国文学,可能对中国文学的了解有些片面。尽管因为某些原因,两岸的乡土文学发展有些不同,但是总体来看,几乎没有分歧。”
他一出口就不太客气,龙应苔眉毛一挑,正要说什么,只是于东没给她机会,继续说道,“49年以前,在大陆,乡土文学有两类,一类以彭家黃,台敬龙为代表,作品以批判为主,另一类则以汪先生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为代表,所描绘的更多的是田园牧歌。”
“这个时候,宝岛受霓虹等地影响,较多的是批判型乡土文学。到了49年之后,宝岛有了更多的传承大陆新文学的田园牧歌型乡土文学作品,如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梅逊的《故乡与童年》。再到了七八十年代,两岸乡土文学群雄崛起,多元共生,乡土文学也引入了一些现实主义技巧……”
于东静静地将乡土文学的历史给大家梳理清楚,然后总结道:“我认为,不论是作家还是评论家,应该要带着包容的心态去看待文学作品。并不能因为一个人在回忆故乡的时候多了些浪漫和非现实,就觉得粉饰太多,不然最终都会走向一个极端。”
“既然龙女士修读的是外国文学,那应该也知道,即便是马克吐温,在进行跟乡土有关的创作时,也更多地在体现战后美国健康、活泼的生活情绪。既然马克吐温能够暂时地放下现实中人性的复杂,只着眼于美好的东西,那我们中国的作家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还是说,龙女士压根就不觉得咱们的乡土有什么美好值得歌颂?”
于东说完之后,现场响起了掌声,连汪曾棋也轻轻地在鼓掌。
龙应苔见状,连忙辩解道:“于东先生可能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当然没有否定田园牧歌的意思,只不过一味的怀旧,可能会让旧时代的糟粕重现涌现。例如某一些里面,刻意淡化了传统礼教思想对人民的荼毒,将传统礼教理想化,或许会让人忽视传统礼教的劣性。”
于东没有看她,而是转头问底下的学生,“诸位同学,你们会因为《活着》这部就觉得活着就一定都是苦难么?你们又会因为《边城》这部就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是美的么?”
“不会。”
于东得到回复,点点头,又看向龙应苔,“龙女士,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在乎血浓于水么?你是否觉得血浓于水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
面对于东忽然提出来的两个问题,龙应苔愣住了。不仅是她,其他人也愣住了,因为这两个问题问得很突然。
于东则静静地看着龙应苔,等着她的答复。
龙应苔挤出一丝笑容,“血浓于水当然不能说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其实它应该是文明传承所依附的媒介和具体体现。”
于东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因为这个问题龙应苔“曾经”说过,她说她不在乎血浓于水,她说“如果我们对于文明的尺度完全没有共识,如果我们在基座的价值上,根本无法对话,血浓于水就没有意义”。
这是龙应苔的原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高度,也很有道理,但这是典型的诡辩,文明的尺度到底是谁定的,应该是她龙应苔还是亿万民众?如果亿万中国人的精神汇聚在一起形成的对文明尺度的认知,跟她龙应苔对文明尺度的认知不能在一条线上,那到底是谁的问题?
现在,对于同样的问题,龙应苔却给出了不同的回答,大概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不同吧。
这样一来,于东倒对她又低看了三分,甚至失去了跟她对线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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