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淮平城,驷马坊。

  正值傍晚,夕阳西落。

  自泰淮江回到淮平时,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林末坐在一家类似重庆小面的面摊之上,听着一旁同样来食面之人的闲谈交流,鼻尖充斥着辣味与麻味交加的奇特面香。

  在平静的日子里,偶尔重口的麻辣刺激,能给人意料之外的放松。

  像今日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了。

  一个月的时间,林末除了修行武道,练习印法,以及日常的轮值点卯上班,其余时间便帮助肖正阳,打杀一些难缠的仇敌。

  这些人都是泰州事变后的逃离之人,无奈之下下入绿林,落草为寇,开始暂时从事一些劫掠设卡之事。

  因此将本就鱼龙混杂的领域,掀起了新一轮的大洗牌。

  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势力,如若没有实力够强之人撑门面,早晚便会淹没于滚滚的浪潮之下,要么选择被别人吞并,要么选择吞并别人。

  迫于无奈,肖正阳只好求助于林末。

  林末出手后,趁着这个时机,淮州的蓝裂鲸分部倒是再次吞了几家商会,势力变大了不少。

  肖正阳也还算会做人,尝到甜头,收集了大量资源后,便主动联系本部换取元石,极大加快了林末天赋珠的积攒进度。

  只是这样一直的,长时间的杀戮,就连林末也有些厌烦了。

  这不是像之前一样一日,两日,而是长达半个月。

  最为重要的是,这种毫无难度的杀戮,很容易给人一种麻木之感,对生命的麻木。

  更让人清晰感受到大势之下,浪潮滚滚,无可抵挡的无奈。

  想要解决这种无奈的办法有很多,但最简单,最有效的一种,永远是以杀止杀,以刑止刑。

  不久,面端上了。

  林末看着赤红的面汤,撒着青葱的白净面条,用力地嗅了几口辛辣之味,心情平复了些,开始抽出筷子,准备大快朵颐。

  只是下一刻,他忽然感觉到对面座位之上,一道壮硕的身影出现。

  “这里能坐吗?”厚重的声音说道。

  林末抬头扫视了一番。

  对面是个约摸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其皮肤白皙,五官棱角分明,虽然略显老态,但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穿着一身兽毛长衫,左手由白色的绷带缠绕。

  即使不说话,也有股莫名的威势,看得出男子明显身居高位。

  这是居移气养移体的体现。

  当然,这种威势仅仅局限于普通人,真正让林末在意的不是其气质,而是中年男子这个人。

  “可以。”他想了想点点头。

  “老板,这里也来份辣面。”中年男人温和地笑了笑,朝煮面的老人说道,一点也不显得倨傲。

  没过多久,面便上来了。

  中年男人吃得很快,面来了倒上半壶醋,抡起筷子就开干,吃相全然不与身上衣着相符,不过倒是多了一股人间烟火气。

  终于,面吃完了。

  说来也巧,两人几乎同时间吃完。

  各自付钱。

  “你好像认识我?”

  就在林末转身欲要离开时,中年男人忽然开口,笑着说道。

  “确实认识。”林末转过身,平静地说道。

  没错,他认识对方,甚至是他主动调查的。

  原由自然是因为那封来自兽行宗的举荐信。

  没错,那封珍贵至极的信件,主人便是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

  其名为云天河,淮平云氏家主,兽行宗外门大执事,也正是云诗雅之父。

  据闻实力早便突破宗师,在兽行宗地位不低,可以说声名赫赫。

  他猜得到对方来此的目的,不过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正好趁此机会做个决断。

  只是就在林末想要开口时,云天河率先笑着问道,“才吃完饭,一起走走?”

  看见林末的神态,伸出食指,苦笑道:

  “就一会,我知道你其实也想早点结束此事。”

  林末思考片刻,点点头。

  两人并肩缓慢前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大抵是云天河说,林末听。

  说的不外乎是当年其昔日往事。

  如年少时与家族产生矛盾,是如何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如拜入兽行宗,又吃了多少苦头,又如行走江湖时,怎样遇见红颜知己,又是怎样一步步修炼到这个地步。

  最后则开始讲述关于云诗雅的一些小时候的故事。

  自言其因为在宗修炼,很少归家,便将云诗雅放于族中生活成长,因此性格难免有些天真不懂事,不过性子本身是很好的。

  林末没有接话,只是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没多久便走到驷马坊的主干道,驷马街,此时已经到了饭点了,街上行人不多,街旁正好支了个不大不小的算命摊子。

  不过生意明显不太好,毕竟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道士,实在不太能服众,身后支起的‘易经算命’大旗都显得萧条得很。

  无聊的年轻道士此时正逗弄一个流着鼻涕,手里抓着只卤鸡腿的小孩,

  “这个世道不比以前,那些与人为善的人总会吃亏,那不是因为他们傻,而是因为他们相信吃亏是福,亏先吃着,以后不会总是吃亏的。”

  说着说着,道人大拇指指着自己,声音变得高昂,“我就是这样的人,懂不?”

  小孩明显有些好奇,仰起头,认真地看着道人,不过一不注意,两条青龙瞬间出洞,鼻涕差点流了一嘴。

  他赶紧一吸,低下头,不敢再看道人,继续吃着大鸡腿。

  道人见此直接眉头皱起,“小子,你要知道,卦不可轻起,这是要折寿的。”

  小孩没有回话,不敢再扬起脖子,只能歪着头打量着道人。

  年轻道人终于绷不住了,苦口婆心道,“唉,你这小家伙真不惜福,贫道算出你以后必定黄袍加身,顿顿有鱼有肉,在这马上大乱的世道,还不够仗义?

  老实人到这个地步了,要你两文钱你说过分吗?过分吗?”

  一直歪着脑袋看的孩子愣了片刻,随后呀的笑了一声,“老实人就是傻子,老实人就是傻子!”

  说罢便直接转身,一边蹦,一边跳,嘴里嚷嚷着“大鱼大肉,大鱼大肉咯!”

  年轻道人目瞪口呆,最终只能悻悻地嘟囔着,‘吃亏是福,吃亏是福’。

  重新坐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两人皆是笑了笑。

  这一笑,原本有些僵僵的气氛,倒是融合了些。

  “要不算一卦?”云天河指了指摊子,笑道。

  林末一怔,反问,“你信这个?”

  “还好吧,以前不信,不过年少时遇见了个老道人,给我算了一挂,很准,后面就信了。”云天河坦然。

  这时年轻道人已经注意到两人,直接站起身,笑道,“相逢即是有缘,算上一卦解忧又解愁,大吉给一金,中吉给一银,小吉给一文,不吉不要钱。”

  这一话说得,原本一脸笑意的云天河直接一怔,愣了片刻,都不知道该算还是不算。

  只是还未等他想出一个托词,便被走上来的道人迎了过去。

  “两位都来一卦?”年轻道人笑嘻嘻地说道,说着便伸出手来。

  率先提议算卦的云天河此时也不好拒绝,看着似笑非笑的林末,黑着脸伸出手。

  干起老本行的道人还是挺有操守,连忙摆正坐姿,拿出一套龟甲值符,问了些问题后,抽出一签,随后眉开眼笑:

  “承惠,中吉。”

  签曰:时来运转,太公封神。

  说着便与云天河解卦。

  言,“时来运转喜气生,登台封神姜太公,太公封神非不凡,纵使有祸不成凶。”

  还别说,说的还真有一番道理,不过联系着前面不靠谱的说辞,又让人只怀疑签筒内是否都是好签。

  不过也好,至少求了个心安,毕竟像早年遇见的老道人,哪能这么容易遇见?

  想到这,云天河也释怀了,拿出一银。

  眼见开门大吉的年轻道人,眉眼一喜,随后期待地看着林末。

  林末见此笑了笑,伸出蒲扇大的手,同样知无不言。

  年轻道人重新正色,一本正经地推龟甲,转值符,掷签筒,抽出一签。

  不过这一次,开始讪笑起来,将卦签放在两人面前。

  “嗯,不吉不给钱,这位好汉就不用给钱.....”

  林末有些好奇地看向卦签,微微了然。

  签曰:时来天地,举世皆敌。

  真要算,应该是大凶。

  年轻道人此时也尴尬莫名,双手使劲地揉了揉脸,讨好地说道,

  “壮汉也不用过多忧愁,贫道虽然转运的本事还未学全,但也可以花钱试试,同样不转不要钱。”

  林末仔细打量了一眼道人,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金,推到其面前。

  “大吉为什么还要转运?”

  年轻道人一脸疑惑,有些摸不着头脑。

  “时来天地皆同力,举世皆敌我无敌,这不是大吉是什么?”林末眯了眯眼,轻声说道。

  “这.....”原本一脸尴尬的道人瞬间脸色一白,怔怔不言。

  还想说什么时,林末已经与云天河一同离去。

  年轻道人挠了挠头,颓然地坐回凳子,整理着签筒,随后双手抱住后脑勺,向上轻抚着道冠,自言自语道:

  “不对啊,不对啊,怎么还能自己转运的,这都成,这行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最后年轻道人站起身,看了眼已经看不见背影的两人,叹了口气,开始迅速收摊。

  “怪人怪人,那咱们就山高水长,瞧一瞧真的能不能整个无敌?”

  只是当最后将那‘易经算命’的招牌收好后,又一脸正色地摇头自我否定,

  “难难难。”

  .

  驷马街走到尽头,再拐进一条支街,便能看见林末的住所。

  林末并没有将之前的占卦放在心上,虽然这个世界有武道,有新法,未必没有卦言,但前世学习了十几年屠龙术的他,更相信人定胜天,事在人为。

  只是云天河神色却是有些莫名,之后的一路一言不发。

  林末跟着沉默,待到能看见住所大门,轻声道:“路也快走到尽头,云家主如果真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若只是顺手而为之事,林某不会旁观。”

  云天河抬起头,将烦杂的念头斩尽,犹豫了会:

  “既然如此,我也不卖关子了,你应当知道诗雅对你有些好感,你....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林末。

  两人停下步子。

  林末没有立即说话,只是从空石戒中取出当日那封黑信,递给身旁之人,

  “我们不合适。”他摇了摇头。

  云天河一怔,“你在害怕?”

  林末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离去。

  “你和之前的我是同一种人,我能理解你,但其实有时候你害怕的,并不可怕,正视自己的内心,以后才不会有遗憾。”

  身后云天河压低嗓音说道。

  林末停下步子,偏了偏头,余光看着手里接着黑信的男人。

  “你既然觉得你与我是同一种人,那便该知道,遗憾不一定会使人变强,而变强最要远离的却是感情,

  其实,你也明白,你也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说罢便转身离去。

  云天河愣了愣,两只手使劲揉脸,看着人影拐过一个胡同,神情沮丧。

  他明白林末指的是什么,是啊,他怎么不明白?若真不明白,就不会独身一人居于兽行宗,就不会一年不过回家一次。

  不过比起他,林末要显得更为冷酷,更为果决。

  ..............

  淮平城外。

  辽远的群山之中,一座名为壶山的小丘。

  其因山形呈壶状,因此由此命名。

  壶山之顶,一棵高达六七丈的巨型柳树肆意生长。

  其不像一般柳树般呈绿色,而是泛着如人体肌肤般的粉状。

  万千柳条下垂,随风飘扬,就像一条条手臂,整株柳树就如同一株.....肉柳。

  此时淡淡的红色光点如星星之火般,在柳枝上骤然出现。

  噗!

  原本只是随风飘荡的柳条,开始如魔般狂舞,柳梢遮天蔽日,淡淡的光将壶山一角的天空映得通红。

  一个如山般的肥胖汉子正立于树下,两手张开,脸上满是狂热的神情。

  正是肉山。

  肉山此时脸色略微潮红,连脸上淡绿色的芽印也变成紫色,显然激动到了极点,于壶山之上高呼:

  “凡人终于极限,唯绿荫永存,

  当山之羊,羊之角,抵临柳梢,肉身将会不朽,

  献祭灵性之后,完成者虽然身没,经历绿之生长,亦是一种闻道,朝可死矣。”

  肉柳隐隐传出一种莫名的波动,头上那轮烈日,此时仔细看,也蒙上一抹绿意。

  不多时,柳树张开一道圆形的口子。

  一颗粉色的血肉之球缓缓升起,其上血肉蠕动,悬浮于空中。

  五。

  四。

  三。

  二。

  一。

  肉山心中默念。

  轰!

  下一刻,粉色的血肉之球忽然裂开,一滴滴血水宛如喷泉般,源源不断从中喷出,而血水刚接触空气,便消失不见。

  一直喷洒接近半个时辰,方才慢慢停歇。

  肉球枯萎消失。

  站于山顶的肉山如蒙大病般,脸色苍白了不少,只是眼中神光四溢,目光灼灼地看向远处的巨城。

  “老大,一切准备好了?”

  这时,光头大汉厉广走上山,摸着后脑勺轻声问道。

  “差不多吧。”肉山笑了笑道,“现在需要做的,便是把手上所有能动的人动起来,把种子分撒开,尽快,尽多。”

  “这.....怕是要断不少条手啊,那边听说搞的很严了,毕竟玉家那小子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厉广迟疑了一会,道。

  肉山笑意收敛,绿豆大的眼珠子里满是凶光,

  “管不了这么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我们还算人吗?哈哈!”

  厉广一怔,用力地点点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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