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的说有过错,那就是女儿那天不该出门去给自己采药。上个月的一天,林塾师的女儿三月去江边采药,结果偏偏遇上了本地郡守和清国的大官。郡守为了讨好率军驻守本地的清国一等伯兼副都统那奇泰,以巡视江岸的名义,携官妓来游玩。初夏时节,溪水涓涓,松柏青青,和煦的微风再加上官妓们的娇笑声,更增添了那奇泰等人的酒兴。没过多久,一众官员便喝得醉醺醺,左拥右抱的搂住身边的官妓,开始胡啃乱摸起来。负责接待那奇泰的两个官妓里,有一个是本地的花魁;姿色妖艳、腰肢细软。虽然脸蛋稚嫩,但言谈间将那大人哄的眉开眼笑。“大人,您的胡子太威风了。”官妓抚摸着那奇泰的胡子,撒娇奉承。“小女子被您的胡子迷住了呀。”“哈哈,小嘴儿可真甜。”已经把老婆孩子外加小妾送去了北海镇,对朝廷说家人失陷敌手,结果被乾隆封了个一等伯的那奇泰得意地笑着。他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醉眼惺忪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官妓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撒娇道:“啊哟,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小女子的名字都记不住,晚上小女就不陪大人了。”“哈哈,这可坏了。哦,想起来了,你叫香……香…..什么来着?”“小女子叫香玉呀。”“对对对,是叫香玉。瞧我这个记性……”“大人您再来一杯吧。”“差不多了,本官已经醉了。”“大人才喝这么几杯就醉了呀,听说天朝上国的好男儿都是海量呀。”香玉说罢,竟坐到了那奇泰的腿上,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将铜碗里的米酒倒进了他嘴里。一旁的郡守看到那奇泰兴致正高,连忙招呼一名官妓弹琴唱曲。不过本地官妓的水平跟汉阳那是没法比的,实在不敢恭维,那奇泰等人听了几句,便都皱起了眉头。那奇泰的一个手下不满的道:“如此大郡,竟寻不到个上等歌伎?”清国大人表示不满,李朝郡守顿时慌了神,正不知所措之际,一旁服侍的官吏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草丛间那个俏丽的身影,随即眼珠一转,对郡守低声道:“大人,咱们这里倒是有个人物,不仅伽倻琴弹的好,歌艺也是一流,而且姿色非常。”郡守马上来了兴致,舒展着眉头问道:“哦?竟然有此等人物?人在哪儿?”“小人刚才看见她就在前面那个地方挖草药,现在向山坡下面去了。”“嗯?”郡守面色一沉,冷声道:“如此说来,莫非是个贱民女子?”“大人,她是林塾师家的千金。”郡守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要把那奇泰等人哄高兴。到时候对方在军需物资上稍微松松,自己的日子就能过的不错。他略一沉吟道:“尔等速去将她带来!”“是!”郡守一下令,立刻就有两个衙役跑过去了。过不多时,三月跟在衙役的后面走过来了。她微微垂着头,步履轻盈地走到郡守和那奇泰等人的面前,叩首行礼。“民女拜见使道大人。”“汝将头抬起来!”三月听了面色一红,缓缓抬起了头,那奇泰顿时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穷乡僻壤,竟然能有如此人物。他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怀里的两个官妓登时将嫉恨的目光射向了三月。“果然名不虚传!速将汝之身世和名字报来。”“民女出自海东林氏,名叫三月,乃良家之女也。”这里顺带说一句,半岛的林氏到了李朝时代,已经成为排名前十的大士族。他们以唐末渡海来新罗的翰林学士林八及为祖。至于祖籍么,福建泉州。郡守听到三月的嗓音清澈悦耳,回答也是清楚明了,便微笑点头道:“嗓音不错啊。本官听说你歌艺一流,就在这里唱一曲,为天朝的大人们以助酒兴。”三月不慌不忙的道:“民女以为不可。”“为何不可?!”郡守深感意外,没想到自己的要求竟会遭到拒绝,这也太打脸了。一旁的那奇泰看到如此场景,听完香玉的翻译,心说这女子有趣的紧。三月咬着下嘴唇,红着脸道:“民女不是歌妓。”听了这话,郡守的脸上露出了从容的笑容,和蔼的道:“此话倒也没错。不过本官陪同天朝大人出来巡查地方,听闻尔歌艺俱佳,故此让你给天朝的大人们唱一曲。林姑娘,能否不要过于讲究名分呢?”“这是不可以的。”三月依然表示拒绝,郡守的脸色唰的就变了,这也忒不给面子了。你林家虽说是两班,却不过是个塾师罢了,本官可是正五品的郡守。“家父因患病卧在家中,民女以为,此时若以音乐取乐,虽说能博天朝大人们一笑,可实乃不孝之举。圣人云,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又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咦,这......你......来人!”郡守气的脸色是青一块紫一块,连胡子都不住的乱抖,心说今天居然被个小女子给教训了。真是反了,本官还收拾不了你!“慢着。”那奇泰推开怀里的两名官妓,起身道:“罢了罢了,朴大人,此女不仅相貌出众,而且品性端正,尤其是孝心可嘉啊!本官今天替她求个情,回家照顾老父去吧。”郡守一听,连忙就坡下驴,笑着恭维道:“那大人真是有古仁人之风啊!下官佩服!”三月随后起身,轻轻摆动着杨柳细腰下面的白色裙摆,飘然而去,那奇泰的眼睛一直追着那抹白色身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嘿嘿笑了起来。三月回家后跟得了伤风感冒的父亲一说,林塾师不由大感庆幸。谁知过了几天后,郡守衙门的吏房突然找上门来,上来就嘘寒问暖。林塾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对方毕竟是官府中人,便将他迎了进来。然而等吏房坐下后一开口,顿时让他大惊失色。“林先生,大喜临门,本人是来给您道喜的!”“此话怎讲?”“清国派来驻守此地的一等伯那将军看上了您家的三月,要娶过门当小妾,这难道不是大喜吗?”林塾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立刻下了逐客令。“抱歉,我林某人高攀不起。恕不远送!”吏房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场,于是起身告辞,临走前道:“您还是好好想想,这样的美事,可不是一般人能遇到的。”林塾师本以为拒绝了这件事,事情也就了结了。谁知又过了几天,那吏房又笑嘻嘻的上门来了。“林先生,您考虑得怎么样啦?”林塾师一脸严肃的道:“承蒙天朝的大人看重小女,实在让林某脸上有光。然小女年纪尚在及笄,谈及婚嫁实在太早。”“早?”吏房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看着林塾师道:“三月不是已经十六岁了吗?正值碧玉年华,嫁人正合适嘛。”“我林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海东世家,不能让我的掌上明珠给人家做小妾。”“林先生,您怎么这样死脑筋哪?小妾怎么啦?我听说啊,那将军的夫人因战乱失陷敌手,已经两年没消息了。你家三月嫁过去,既不用争风吃醋,又可以掌管府上的财权,地位如同正堂夫人,这是别人打着灯笼也很难找的好事啊!虽说那将军跟令爱相比,年纪是大了一些,不过人家可是天朝的一等伯啊,生性豪放,既有权又有财。到时候打完北海贼,带着令爱回京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将军是看中了三月小姐才貌双全,事亲至孝,这难道不是缘分吗?”吏房把那奇泰夸得天花乱坠,这要是那奇泰的老婆在边上,能用花盆底一脚踹死他。“再说了,有了那将军做靠山,别说会宁了,整个咸镜道谁敢不看您的颜色。答应了这门亲事,您以后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享尽荣华富贵,连郡守大人都羡慕的紧啊!”林塾师沉默良久,开口道:“这种福分林某不稀罕。你也不要再说了,我是决不会答应的。”吏房的脸顿时涨得像猪肝一样,脸一下就拉长了,他指着林塾师的鼻子道:“您可真是不知好歹!都从汉阳沦落到这里了,还摆什么两班的架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总得给郡守大人面子吧。如果天朝大人的一点点要求都办不成,让郡守大人的脸往哪搁啊?”林塾师一听也怒了:“混账东西!嫁娶之事历来是你情我愿。什么叫面子?我的女儿跟他的面子有何干系?!你不用多说了,回去吧!”“好!”吏房气急败坏,起身道:“姓林的,好言相劝你不听,到时候就别怪郡守大人不客气!据我所知,你跟信奉天主教的那些人不清不楚。咱们走着瞧!”话说丰臣秀吉侵朝后,李朝出使清国的使臣在北京与天主教传教士接触后,受洗皈依天主教,并带回了许多汉译西方书籍和红夷炮、千里镜、自鸣钟、坤舆全图等新事物。之后这些人在半岛开始秘密传教,也获得了一定的信徒。朝鲜教会最开始实行的是“假圣职制度”,在北京担任清廷钦天监官员的耶稣会教士得知后加以制止,并在去年派神父前往李朝,曾抵达中朝边境的凤凰城,但未得朝鲜教徒迎接而折返。在地下兴起的李朝天主教会很快便暴露了。1785年,“乙巳秋曹摘发事件”爆发,大臣们纷纷上疏攻击天主教为“邪教”,不过李祘采取了宽大处理,只要背教就不再追究。到了1786年,半岛的天主教会死灰复燃。1787年冬,李承薰、丁若镛、林若愚--也就是林塾师等人在泮村秘密传授天主教,被成均馆儒生发觉,但侥幸未被朝廷得知。不过林若愚顾忌女儿的安全,便萌生退意,带着女儿来到了咸镜北道。这里顺带提一句,跟林若愚过从甚密的丁若镛有个哥哥叫丁若铨;此人后来因李朝清除天主教被流放到了黑山岛,用十几年的时间写了一本书,叫《兹山鱼谱》。以上,就是林若愚父女拜托崔进士,让永八带自己出逃会宁的缘由。从会宁镇的对岸顺江向北走十几里,翻过兀良哈岭再走百十里,就会抵达图们江和噶哈哩河的交汇处。这里的地形是丘陵河谷平原,山间溪流众多,土地肥沃。自清初之时,满清便将这一带列为禁山围场,平时只有猎人会偶尔来这里。北海军发动“珲春战役”后,清廷对这里的管控失效,李朝百姓看到机会,便纷纷渡江来此种地。虽说此地位于长白山以东,属于北海镇辖区,可因为距离珲春两百多里,又远离珲春通往鄂多哩的道路,所以平时也只有北海军设在图们江上的巡逻艇才会偶尔过来看一眼。林氏父女跟着永八和毛驴走过柞树成林的兀良哈岭,就见四周群山河水环抱,状如口袋的河谷平原一望无际。如同绿色海洋一般的原野上,一垄垄大麦田犹如散布在海洋中的金黄色岛屿,生机勃勃。靠近河岸处,一个冒着炊烟的小村子赫然醒目。林三月望着眼前的景色,不禁喃喃道:“真美啊!”永八听了这话,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心说到底是两班出身,根本不知民生疾苦。要知道这样的美景对于耕作的农民来说,却是如同炼狱一般。每年的五荒六月,对贫苦农民而言,最是生不如死的季节。别看一片绿意盎然,可什么都没熟,不少人连掺杂野草的菜粥都吃不上,饿的身子摇摇晃晃,脸色蜡黄,身上都有浮肿。在这样的情况下,地气蒸发的越厉害,在其中耕作的人就会越觉得头晕目眩。“林老爷,从这里过了噶哈哩河,沿着大路向东走二百里就到珲春城了。”“这村子......”永八解释道:“这村子里住的都是朝鲜人。”“在这里种地,没人管吗?”“老爷您不知道,这里现在是三不管。清国的兵被北海镇打怕了,不敢来;而北海镇自己的农场都在珲春河西岸,人家看不上这里。”林若愚诧异的问道:“农场为何物?”“这我也说不好,咱们到时候会路过,您看见就知道了。”两天后,林家父女和永八在穆克德合坐上了一辆去往珲春城的四轮大马车,至于永八的毛驴则被拴在马车后面,跟着一路颠颠儿的小跑。北海军占领珲春后,动用大批被俘的清军,花了两年时间,修筑了从宁古塔通往珲春的大路,可并行四辆四轮马车。这条路基本上就是沿着满清统治时期的卡伦站点和通信线路修筑的,在唐代就是古道,是连接唐代渤海国上京龙泉府至东京龙原府的交通线。那些原本给满清服役的贫苦驿丁现在都成了民政交通委员会下属的养护工人,各自划分路段,负责日常的平垫坑槽、整理警示桩、清扫路面及沿线杂物。北海镇除了给他们在珲春和宁古塔的农场里每家分了五十亩地外,每个月还发八块北海元的工资,日子过的比满清时代宽裕了很多。民政对于这些驿丁做了很多生活上的照顾,不仅会派战俘给他们盖房,还会安排他们相亲成家。有田有房又有钱,让原本苦哈哈没人要的驿丁一下就成了收入稳定的金牌王老五。不管是宁古塔的满人还是一些来自陆奥山区的岛国家庭,对这样的条件十分满意,纷纷同意将女儿嫁过去;由此也让摆脱单身、实现小康生活的驿丁们对北海镇愈加感恩涕零。马车走了半天后,一望无际的大片麦田就出现在了林若愚父女的眼中。“林老爷,这就是北海镇的农场了。”永八指着道路两侧的大片田地对林若愚说着,他随即又按照自己听来的,解释了一下北海镇的土地制度。“北海镇各地都这样,珲春这里的农场还是小的,小人听说绥芬河那里才叫大,骑着马跑两天都望不到边。”林三月听了,不禁愕然了吐了吐舌头,而她父亲林若愚也是目瞪口呆。此时就见道路两侧的田地里,一架架由两匹马拉着的奇怪器械正在麦田里前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林若愚仔细观看,只见在两匹马的后面拉着的架子上坐着一个人,在他的右侧,有几个带着齿耙,像是扇叶东西在不停旋转,一蓬蓬的麦子被齿耙齐刷刷的切断,然后扇叶就将割下的麦子放在了车夫右侧的一个斗里。器械的后面有一个人步行跟着,时不时就将斗中堆满的小麦捆扎好,然后堆在田里。在他们身后的数百步之外,几个农民正在将捆扎好的小麦放进一辆平板的四轮大马车里。林若愚大惊失色的问道:“永八,此乃何物?”“哦,这是收割机。收麦子的速度可快了!不过小人也只是远远见过,这东西是北海镇的不传之秘,外人根本不让靠近看。”林若愚听了,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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