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辩带着苏轼等人来到一个院子里。
欧阳辩笑着看看苏轼脸上的激动:“子瞻,你的房子我帮你留着呢,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没有变过,而且市时常有人来打扫的,你不必担心邋遢。”
苏轼进去一看,果然窗明几净,甚至比他居住的时候还要干净上几分。
能不干净么,欧阳辩专门交代人收拾的,每隔一天打扫一次,还经常用清漆清油等保养里面的地板木头等等,院里面的花草更是上心,定时浇水杀虫修剪,管理的人可都是皇宫里面的匠人,手艺自然比苏轼自己做要好得多。
“真好,真好!”
苏轼眼里面又有些湿润。
他以为这一辈子都回不到汴京了,没想到才几年就回来了。
这个小院子是他在汴京拥有的第一个院子,他在这里结婚,在这里拥有第一个孩子,他还清楚地记得,小脚丫们在这个院子里面跑来跑去,尤其是他下班回来的时候,几个清脆的童声欢快地叫着父亲向他奔跑而来。
而且……这小院子是欧阳辩送给他的啊。
在苏轼的心目中,除了家里人,欧阳辩是他最特殊的一个朋友。
这种感觉是很难描述的,他对欧阳辩既有亲近又有敬佩,这些年来,欧阳辩对他的帮助太多了,而最近这几年,欧阳辩突然传来死讯,然后又在西夏神奇出现,将宋朝打得落花流水一般,之后欧阳辩又不断地请他到西夏,让他感觉到十分的为难。
因为苏轼想对欧阳辩这个朋友忠诚,但他又不想背叛君王,这两种忠诚让他无所适从。
虽然赵顼的种种行为让苏轼感觉到非常不妥,但思想上的烙印让他很难做出背叛赵顼的事情,可是他又觉得欧阳辩做的是对的事情,而且欧阳辩对他算得上是恩重如山。
所以他很难做出选择,后来赵顼忌惮他,将他贬谪出朝廷,苏轼反而是松了口气。
之后他便过起了隐居一般的生活,将耳朵一掩,权当是不知春夏秋冬了。
“季默……”
苏轼颇难启齿。
欧阳辩却是笑了笑道:“子瞻,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你谁也没有对不起,但现在你该为自己活一下了,或者说,你该抛开什么家国大事,好好地为自己的理想活一下了。”
苏轼微微出了一口气。
不说也好。
“几个孩子都还好吧?”
苏轼点点头,又摇摇头:“苏迈、苏迨、苏过都还好,就是……苏遁那孩子……唉。”
欧阳辩不由得沉默起来,苏遁是苏轼侍妾的孩子,才不到一岁大,就夭折了,这个事情他听苏辙说起过。
苏轼勉强笑道:“不过我也是看开了,季默不必担心,人生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罢了,苏遁福气薄,也只能如此了。”
欧阳辩微微叹息道:“你能够看得开便好,接下来子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然后便来帮我吧。”
苏轼看了欧阳辩一眼,莞尔笑道:“看来我这次是拒绝不了了?”
欧阳辩笑道:“子瞻兄大才,若是浪费了就太可惜了,夏宋之分只是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所想,都是中华民族子孙,哪里需要分得那么清楚,最终还是要看百姓们有没有得到幸福,这才是最关键的,子瞻兄你说是吧?”
苏轼看着欧阳辩,突然问道:“季默,你想要做什么?”
欧阳辩笑了笑,摊开双手道:“子瞻兄,到得今日,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么?”
苏轼还是盯着欧阳辩。
欧阳辩道:“其实啊,我想要的很简单……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欧阳辩看着苏轼道:“这些很难,但大夏已经在做了,土地革命,让每一个人都有可以耕作的田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大夏轻徭薄赋,除了十五税一的赋税,其余苛捐杂税全部废除。
在大宋,有田可种、有屋可住,轻徭薄赋,这些对于百姓而言是最基础也是最必要的事情,但偏偏就不能够得到满足,在大夏我不会允许有这样的事情。
在大夏,土地不能随意买卖,灾年国家会出手赈灾,尤其是天下一盘棋的方式,以南方、交趾、琉球、琼州、两广这些地方发展为粮食基地,境内有火车联络,南粮北运完全不会是个问题,以后大夏再无饥饿!”
苏轼不由得悠然神往。
欧阳辩继续道:“……其实这些事情也没有那么难对吧子瞻,只不过是皇帝以及地主不愿意这么干而已,因为这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了。”
苏轼点点头,道理大家都懂,不过有些人假装不懂,懂了的不愿意做,做的被不愿意懂的阻挠,最后受苦的依然还是无法发生的老百姓,等到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到时候一起爆发,轰隆一声,整个王朝便粉身碎骨,到那时候,无论是装懂的不懂的阻挠的,都在这百姓的暴怒之中化为灰烬。
“……咱们大夏的不用装自己不懂,大家都懂,因为我天天在说这个事情,不懂的就别当官,只有懂了的人才可以当官。
所以大夏朝一以贯之,从上到下,都知道这个道理,百姓才是朝廷的根基,百姓过不好,这个朝廷也别想好。
所以土地也好,工作机会也罢,上升的渠道也是如此,应给全给。
这样的结果你也是看到了,大夏朝打下来的地方,无论是陕西六路也好、淮北也罢,或者是被契丹人占领了一百多年的燕云十六州,亦或是脱离中华几百年的交趾,其中的老百姓,他们都知道好歹的啊,毕竟我们给他们田地,给他们工作的机会,让他们吃饱饭,住上好屋子,穿上暖和的衣服。
所以啊,农夫耕田有力气,士兵打战不要命,文官为民着想,武官与民同乐,这才是我想做的事情,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都能够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被人奴役被人剥削,更不必被人草菅人命!”
苏轼心中一惊,他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小石榴,当年的小石榴被陈执中的宠妾给活活打死,这个事情苏轼虽然是等到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忘记了听谁说了一嘴,怀疑后来陈执中的事情以及陈执中侍妾的死都与欧阳辩有关系,怀疑是欧阳辩帮小石榴报的仇,如今想起来似乎有可能?
苏轼犹豫了一下道:“季默,当年小石榴……”
欧阳辩一愣,许多年前的回忆再次涌现出来,竟然是那般的鲜活。
……
“四郎?”一声娇俏的声音带着疑问。
欧阳辩赶紧停了下来,把小手背到后面,顿时又变成小大人模样。
后面发来一声噗嗤的笑声。
欧阳辩转身一看十三四岁的小婢女,模样天真可爱,实际上性格也是颇为天真,一张小圆脸,眉目倒是颇为精致,经常都是未语先笑,煞是可爱。
那就是小石榴啊。
“石榴姐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小石榴嘻嘻一笑,提了提小篮子:“府上的夫人想要喝奶茶,叫我去买呢。”
“哦,这样啊,石榴姐,闲来无事,我和你一起去吧。”欧阳辩笑道。
小石榴捂嘴笑了起来,眉眼柔和极了:“还闲来无事呢,你一个小孩,能有什么事啊!”
说着小石榴笑嘻嘻地伸手牵起欧阳辩的小手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快的抱怨:“……你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瞎逛,你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子被人婆子给拐走了,你非要出来的话,叫碧珠姐陪着你啊。
……还有,你这衣服也单薄了一些.
……哎呀,你还一直踩雪,这鞋子边上都有点湿了,快,我帮你把雪沫去了,不然一会就湿透了……”
欧阳辩任由小石榴牵着自己的手,小石榴的手有点粗糙,应该是经常干活的原因,但很暖和。
每次见到的小石榴都是一副元气满满的样子,颇有后世那些日漫里的元气小姐姐。
小石榴一边走一边和欧阳辩讲着自己的事情:“……上个月入秋,大弟弟得了风寒,不过算是小问题,主要是花了一些钱。
阿爹阿娘没有钱,还好我存了一些,嘻嘻,我还给我娘剪了一段棉布做衣服,我娘托人告诉我,她可开心了。
……四郎啊,我在想啊,以后我年纪大了,就要嫁人了,可是我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碧珠姐每次说起的时候总是会脸红……嗯,你应该也是不知道的,你比我还小呢。”
娇俏天真的声音带着白雾,从欧阳辩的角度看上去,恰好在雪后的蓝天中,就像是一朵朵轻快的白云,少女微红的脸颊好看极了。
可是……她已经永远定格在十四岁那一年了。
……
欧阳辩突然感觉到脸颊微凉,用手一摸,竟然是两行清泪,不由得莞尔。
欧阳辩笑着点头道:“没错,陈执中的死是我安排的,他的侍妾,那个毒妇被浸猪笼,也是我干得,只恨让他们多过了那么几年的好日子!”
时过境迁,当年忌惮的事情,现如今自然不必再忌讳,欧阳辩坦然地说了出来。
苏轼悚然而惊。
那时候的欧阳辩才多少岁啊,应该才十一岁吧?
十一岁的年纪,就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欧阳辩笑了笑道:“子瞻兄觉得我干得太残忍了?”
苏轼摇摇头:“小石榴是个可怜的女孩子,陈执中以及他的侍妾都死有余辜,倒是不足言道,季默从小便有这么一股侠气,与子厚相似,为兄虽然做不到季默这般,但也不会那么迂腐,这个事情你做得对。”
欧阳辩笑了笑道:“但已经晚了不是,只要有主仆之称,这样的悲剧就永远不会缺乏,所以,大夏没有奴仆,只有雇工。”
苏轼赞叹道:“季默生平之志向,想来都可以实现了。”
欧阳辩盯着苏轼的眼睛:“子瞻难道便没有志向么?”
苏轼苦笑一声:“咱们这么多年过来,我的志向想必你是知道的。”
欧阳辩笑了起来。
当年苏轼的志向,是成为范滂一样的人。
范滂是汉朝的一位义士,在党锢之祸中,为了不连累自己的朋友,他毅然随官兵而去而被收押问罪。
苏轼正是被这精神所感动。在他几十年的岁月中,他一直在为着正义而战斗,只为了自己儿时的理想。
“子瞻,你的志向还没有变么?”
苏轼摇摇头笑道:“儿时的志向,现在已经只是一个坚持而已,变是不会变的啦,不过,最近我想得比较多,对于自己的生平颇有感慨,写了一首诗。”
欧阳辩顿生兴趣:“子瞻兄请说。”
苏轼笑了笑,笑容里面颇有些惨淡。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儋州惠州。”
欧阳辩的笑容隐去不见,细细咀嚼苏轼这一首诗。
这一世欧阳辩重新,很大程度改变了苏轼的一生,但这些年苏轼的境遇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该贬谪依然贬谪,尤其是欧阳辩假死之后的境遇更是如此。
欧阳辩细细咀嚼,咂摸出来其中的味道来。
黄州为其词作巅峰之地,惠州为其为官巅峰之地,儋州为其生活巅峰之地。
在文坛中,他曾是那样瞻仰欧阳修,渴望成为一代大家,在不断努力之下,在黄州写下了传世名作《赤壁赋》和《赤壁怀古》,终成继欧阳修之后的宋代文坛领袖,将豪放词发扬光大。
在官场上,他是那样地渴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正是在这理想的引领下,他心系百姓,惠州的苏堤是他优秀的见证,他终成一代好官。
在生活中,他渴望拥有恬静充实的生活,正是在这理想的引领下,他被谪儋州后,却没有被其恶劣的环境击败,而是致力于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同时也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终于用自己的努力给自己创造出了恬静的生活空间。
意识到苏轼的苦,也体会到他心中的甜,欧阳辩不由得动容:“子瞻……”
苏轼再次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容里面是爽朗的。
“季默,这一辈子,虽然颠沛流离,但这一生也算是精彩,我心中无憾了!”
苏轼拍着欧阳辩的肩膀大笑起来。
欧阳辩也笑了起来。
这样就挺好,不是吗?
人生难买我乐意,只要苏轼觉得心中痛快,其实也就足够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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