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直追杜预

  金陵半山之下。

  王安石虽老,但日子也过得很充实。

  每日访禅问道,着书解经。

  王安石于经义上的学问,当世无双,同时样样具是全才,被赞为‘文章追孔孟,事业过伊皋‘。

  不过王安石上了年纪,这些年弟弟王安国及诸多老友又纷纷亡故,令他唏嘘不已,看透尘世后心境也是变化。

  很多强势领导任上退休后,都是更宽容于事,宽容于人,宽容于物。

  元丰三年九月,就在官家问章越,是否要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之前。王安石从舒国公改封荆国公,加食户四百户,食实封一百户。

  但王安石对利禄也没多余之心,只是与弟弟王安礼,王安上,岳家吴充,女婿蔡卞,两个女儿有所书信往来。

  其实章越也是时常主动给王安石来信,后来王安石得知章越拿他的信断章取义当堂训斥章后,一气之下则从此再也不给章越回信了。

  王安上卷入苏轼的乌台诗案,是蔡卞央章越出手保下。

  不过王安石与当初因新政失和的曾巩和苏轼都已是投书修好。吕惠卿这一次丁忧期满起复后,也投书给王安石想要修好。但王安石看了吕惠卿书信后情绪触动,先是对门客道:“此亦不必还答。”

  后又对门客道:“终究还是会给个回复。”

  最后王安石给吕惠卿回了封信‘与公同心,以至异意,皆缘国事,岂有它哉?……王安石最后写道‘趣舍异路,则相以湿,不如相忘之愈也’。

  省流……过去事大家算了,但还是互相拉黑吧。

  这日王安石在家,学生龚原来拜访王安石。

  此龚原在治平时就与蔡卞,陆佃等人受业于王安石门下,之后一路官至太学直讲。

  一年前因太学生虞蕃弊案时收受贿赂而被逐。此事与章越和蔡确二人有关。

  天子和章越都有心驱逐王安石太学中的影响,故操作和默认这一事件。

  最后龚原被罢官成了一介草民,现在路过江宁过府拜见王安石。

  龚原不免向王安石诉苦,说起来了太学案。

  龚原的意思。

  章越一直有心在太学的教程之中罢三经新义和字说。最后利用太学虞番案,罢了支持荆公新学的直讲,并换上了苏颂,程颐等人。

  如今《字说》已是被移出科举考纲,虽没有罢三经新义,给王安石留下了些许颜面,但比重大大下降,改之孟子和中庸。

  说到孟子中庸,王安石并不意外,自己罢相时,章越曾要以二书为经。

  但无论是中庸还是孟子,章越与王安石二人的阐述都是不同。

  中庸就是中用,这就是儒家最为推崇‘允执其中’。但王安石曾批评中庸,此乃天下之大谬。不过在‘诚’字阐述上他倒是与章越相同。

  在孟子上,王安石将孟子提为‘兼经’,也就是和论语一般地位。章越则直接作为等同于经。

  章越着重阐述孟子的‘民本’思想。他写给各地方郡守的信或公文中,常以‘民为国本,民为邦本’反复提及,甚至还拿柳宗元的‘民佣’二字来告诫天下官员。你们是老百姓所雇佣的佣人,而不是让你们颐指气使地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

  王安石认为此法无用,事实上官员该怎么还是怎么地,但对章越此举还是赞许的。

  对龚原提及章越以中庸为经,执政风格偏于温和时。

  王安石已不是当初看法道:“章丞相用法,不可以一时之意,一时之理言之。”

  “正如要用中用之道,若你以中用而行,则始终不得中用。恰似一个人的性子,若他偏急莽撞,你要告诉他凡事需三思而行。若一人行事迟缓谋事思之再三,你要告诉他思之而行便可。故思之而行和三思后行,并不是自相矛盾。”

  “这就是不可以中用教之的道理。章相治国,治经便是如此。”

  龚原道:“学生明白了,这是孔子教冉有和公西华的道理。一人言进之,一人言退之,便是如此。”

  王安石道:“治国安邦也是如此,其中并无高深的学问。政严则当以宽相济,政宽则以严相除。往中用处去行,却不能言之中用。”

  龚原心悦诚服道:“学生受教了。”

  王安石道:“其实三经新义谬误颇多,我这些年已是细细挑出,上疏天子修之。”

  龚原明白王安石已是不愿与章越继续‘大儒辩经’。身为致仕宰相与在任宰相也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或许也是年纪老迈的缘故。

  龚原说完后,下面话题已是轻松多了,王安石的几个门客也在。

  众人不免谈论如今进行的凉州之役。

  这些事在江宁,别说官员士大夫,连庶民们也在议论。

  王安石虽与章越有所分歧,但门客们在王安石面前谈论此事却不避讳。

  “此去大军伐凉已是月余,若是有什么消息,不过数日也该送到京师。”

  “从凉州到京师,就算金牌疾递也要九日。”

  “章公既谈再造中兴,若不收凉州,恢复汉唐故土。则无以谈中兴二字!”

  龚原谈论了几句向王安石问道:“敢问荆国公何以看凉州之役?”

  众人都是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道:“老夫外尸荣禄,今已是投老残年,不好再议论国事。”

  龚原道:“我等都跟随国公多年,这些话必不外传。”

  王安石道:“那我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若是攻下凉州,章公虽断党项右臂,但徒留瓜沙甘肃伊数州,岂非拱手送给阿里骨乎?”

  王安石如是感叹道,虽说章越若能够攻下凉州,自是成就大功。但他王安石眼光见识绝高,认为章越所办之事总有不美之处,令他觉得稍显几分遗憾。

  众门客们听到王安石之言也是陆续建言道。

  “是啊,我听说阿里骨虽在汴京尚有妻妾子女数十人,但他在甘州时所纳的妃妾又给他诞下两个儿子。”

  “有了继承人,那么部下也有了效忠之人,如此说来就算平了凉州,但阿里骨此后岂非成为心腹之患。”

  “但朝廷能削之党项六州,也为喜事,灭其国之事也在眼前了。”

  众人议论了一阵,有人说好,也有在其中挑毛病的。

  忽有一名门客问王安石道:“若章相公收复凉州之功业,敢问古人之中谁人可比拟?”

  一名门客脱口而出道:“比之马援马伏波如何?”

  众人看向王安石,王安石微微摇头道:“不可如此草草。”

  一名门客道:“马援之比不恰当。但比之卫霍又更不恰当。”

  这时候一名门客笑道:“我有一人,只是非出自汉朝,但比之西晋之杜预如何?”

  听到此言,龚原和众门客们都是满脸欣然,看来大家都觉得这个答案好。

  王安石也感叹道:“杜预是同时列入文庙,武庙之人啊。”

  王安石心道,别人称赞自己‘文章追孔孟,事业过伊皋‘不过虚言,唯独章越今日功业,直追杜预才是真的。

  想到这里,王安石有些闷闷不乐。

  龚原众门客们都是不说话了,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察觉众人之意,看向众人笑道:“老夫突然想到一首去岁所作的诗。”

  “青青石上岁寒枝,一寸严前手自移。闻道近来高数尺,此身蒲柳故应衰。”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

  没错,当看到别人建功立业之时,方知道自己是真正的老了。

  ……

  一辆马车行驶入汴京城。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丁忧了两年多的吕惠卿。

  丁忧令吕惠卿远离中枢,此番再度入京,他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爱反思。

  吕惠卿也是这般,这些年他不断反问自己的功业在哪里?

  章越已是调集了几十万重兵将凉州团团包围。

  若是此番攻陷凉州,再顺势一举灭夏,他吕惠卿真担心自己将毫无作为。从此以后不仅没有重获圣眷之日,也没有他吕惠卿立足之地了。

  所以思前想后,吕惠卿这一次回京路过江宁时,他本是要上门拜见王安石的。

  不过他也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当年与王安石闹得扯破脸了,如今自己再上门去?

  所以吕惠卿思来想去还是给王安石去了一封信。信写得还是相当恳切的。

  最后吕惠卿收到王安石的回信,看着那句‘趣舍异路,则相以湿,不如相忘之愈也’不由心底凉凉。

  趣舍异路,出自报任安书。

  说你我的志向和道路各不相同,也就是说,你我已经分道扬镳了。与其大家在那边哭,不如彼此远离,用岁月来让自己慢慢消化这一切吧。

  这算什么?颜回被孔子开除出门墙吗?

  吕惠卿气归气,但他明白动不动就绝交,那是小朋友的行径,身在官场哪有互相拉黑这么简单的事。

  如今他的弟弟王安礼官至枢密副使,女婿蔡卞作为监军主持攻凉州之事,一旦成功回朝后,必是出为将入为相。

  王安石本人对天子还有莫大的影响力,王安石避居山林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吕惠卿还要继续在这浊世为官。

  吕惠卿虽自尊心强,但还是知道其中利害的。

  你王安石不是说,大家互相拉黑吗?那我就再给你去信。

  吕惠卿知道王安石是君子,这一套对他有用。

  君子就是吃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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